自从钻山豹率军离开锅底湖之后,半天云的心里一直平静不下来。
幸好每日都有探子回来报信,昨日还送回来两个重伤的白狼军士卒,听他们说起是被蒙古人袭击,不过黑虎军躲得远远的,见死不救。
半天云自动忽略了这两个白狼军士卒的报怨,既然钻山豹知道躲得远远的,那他就不用太过担心。
他并不是担心钻山豹,一个结义兄弟死了,再招一个更有能力的就行了。他真正担心的是那一百黑虎军,这是他立足于长城内外的根基,倘若不小心折了,那可就真是伤了筋骨。
一阵风投奔锅底湖之前,他曾经接到过几个相熟边将的口讯,说此人将不利于他,还说他身边潜藏了一个内奸。不过边将们传来的讯息语焉不详,有人说坐地龙是内奸,有人说钻山豹是内奸,甚至有人根本就不说是谁,不像是通风报信,倒像是想坐等他和一阵风火并。
他本想立即杀了一阵风等人,却又担心身边的内奸,谁是潜藏在自己身边的内奸呢?
利用一阵风吊出身边的内奸,这是半天云最后的选择,两相权衡之下,他选择了让坐地龙去试头一阵。
坐地龙是老二,手上的实力不比自己差多少,不过他跟自己认识四年多了,知根知底,不像是脑生反骨之人。
据秘密派出的探子来报,在荒野客栈中,坐地龙的下马威和纳投名都办得有声有色,他跟赛尉迟(陈永安)的互斗也没有丝毫的放水嫌疑,并且还下了个套,让一阵风(李贤)他们带着白狼军那些肉脚去硬拼乌审部的蒙古人,因此他绝对不可能是内奸。
钻山豹也不像,他平日里忠心耿耿,为人也很机智圆滑。不过半天云马上又想起,这钻山豹一年多前曾和一阵风有过合作,两人的关系还不错,在他婉拒一阵风的时候,钻山豹比坐地龙要先出来劝谏自己,还说什么要将黑虎军的百户让给一阵风坐。
这让半天云下定决心派钻山豹率军跟随一阵风,临行间他曾密嘱过钻山豹下属的一个总旗和四个小旗,倘若钻山豹跟一阵风有所勾结,便砍了两人的人头回来。
一百名黑虎军,打七十多名白狼军,这是一个不用去考虑的结果。倘若那些边将们的消息没错的话,过几日带回来的,就将是一阵风和钻山豹两人的首级。
“大哥,”坐地龙从屋外走了进来,大声说道,“三弟已经有两日没有消息送回来,要不我再带五十名兄弟去察看一下?”
他身后还是跟着两名随从,一个平扛着纯钢枣槊,另一个双手捧着九环大刀,这两个人和两把武器已经成了坐地龙的标志。
半天云笑道:“也许是三弟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在路途中耽搁了。”他见坐地龙犹豫了一会,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便问道:“二弟,你可有要事?”
坐地龙一咬牙,说道:“从长城关内传来消息,说三弟跟一阵风有勾结,我已经传讯给了老鞑子,让他查个清楚。”
半天云正色道:“三弟跟我们义结金兰,怎么可能是那种两面三刀之人,二弟不必多说,我相信三弟不会干出这种事来。”
坐地龙急道:“大哥,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三弟带着他那一百余人,出去整整四日,前两日还有消息传来,这两日倒好,一个消息也没有,那一百多名兄弟可都是我们精挑细选出来的心血啊,倘若不小心折了,如何是好?”
半天云沉吟了一会,问道:“那你待如何?”
他虽然在问话,但手却不由慢慢摸上了腰间的长刀,只要这坐地龙敢说带他那一百人出去察探,便一刀劈了过去。有杀错,没放过,在这个时候提出分兵的,就算不是内奸,那也是居心叵测之辈。
坐地龙拱了拱手,回道:“大哥,我想抽赵巡那个总旗随我一同出去。”
赵巡是半天云的嫡亲表弟,他手下的五十名黑虎军都是半天云心腹中的心腹,亲信中的亲信,绝对不会有集体背叛的可能。
半天云的手从腰间垂了下来,走上前去,拍了拍坐地龙的肩膀,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二弟,辛苦你了。”
坐地龙正色道:“大哥,做兄弟的,有今生,没来世,等我的好消息吧。”他转身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道:“大哥,你得做好寨中的防范,那些蒙古人也许会来偷袭,还有我们周边的道上兄弟们,也要小心防备。”
半天云点了点头,说道:“见到三弟,告诉他,如果杀了那一阵风,锅底湖仍然欢迎他回来。”
坐地龙只带着两名捧着武器的随从,便跟着赵巡出了锅底湖大寨。
众人沿着荒野一路往东而去,坐地龙精于追踪,便在前头带路,沿途总能让他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让赵巡佩服不已。
走了不到一日,赵巡的警惕心便放松了很多,坐地龙走向两座固定大沙丘之间的谷地,他也毫不怀疑地跟着进去。
他手下有个小旗提醒道:“这两座大沙丘四周都是小山坡,视野不及之处,恐有风险,不如多派些探子出去。”
赵巡笑道:“前面不是有两个巡查的兄弟么?他们过了这沙丘已有一刻左右,没有消息传来,便是安全的。”
在左侧沙丘的背面,陈永安百无聊赖地划拉着地上的沙石,碰了碰身边的李贤,轻声说道:“坐地龙那厮别走错路了。”
李贤沉声道:“叶大哥为人机智多变,这个计策多亏有他,才能补足周全。”
邱逢吉在旁笑道:“他是在客栈里没打赢叶大哥,心中不愤,胡言乱语呢。”
刘得胜从沙丘的边缘转过头来,低声道:“哪来这么多废话,叶大哥带人过来了。”
四人的身后,是黑压压的三百余名蒙古骑士,人衔枚,马摘铃,静坐在马上,蓄势待发。
在右侧的沙丘后面,是娜仁托娅、席日勾力格、夏涛和刘得贵带领的五百余名蒙古骑士。夏涛的脚下有两具尸首,正是赵巡派出的行军探子。
在离右侧沙丘两里远的地方,一百余名蒙古骑士换了黑虎军的装扮,手持兵器,将那缴械投降的七、八十名黑虎军、白狼军士卒围成一团,不让他们有丝毫的动作。虽然这些人已经被李贤降服,但降兵不堪大用,李贤自然不会放任这种变数的发生。
刘得胜竖起手臂,这是表明敌军已经全部走进沙丘中间谷地的信号,猛地向下一挥,四百余名蒙古骑士便如同潮水般漫过沙丘,朝近五十名黑虎军扑去。
李贤等人也跳上战马,各挥兵器冲了下去。
此时坐地龙刚刚走到谷地的出口,听到马蹄声,大笑一声,也不管那两名抱着武器的随从,快马加鞭,朝左侧沙丘之后跑去。
他刚一启动,右侧沙丘的两侧便各涌出百余人马,堵住谷地两端,前面是手持长弓、搭箭在手的夏涛,后面是手持两丈蛇矛的刘得贵。
站在右侧沙丘顶上调控全局的,正是手握弯刀的娜仁托娅和她的十余名侍女并一百余名随身侍卫,冲下沙丘的是席日勾力格带领的两百名蒙古骑士。
八百蒙古骑士对近五十名黑虎军,战斗没有一点悬念,赵巡被蒙古人的乱箭射成刺猬一般。
几个机灵点的黑虎军纷纷跳下马来,丢掉武器,跪在地上,高声喊道:“军爷们饶命!小人家有八十老母,饶命则个。”
此时战斗已经结束,除了十余名跪地的黑虎军外,其余黑虎军士卒尽皆战死。
坐地龙从沙丘后骑马跑了过来,经过那两个捧着武器的随从尸首时,俯下身子,从他们的身边将纯钢枣槊和九环大刀捡了起来,分拿在手里,叹了口气,对李贤做了个斩首的手势。
李贤略有不忍,正犹豫间,只听得几声惨叫,抬眼望去,只见邱逢吉的方天画戟刚刚从一个黑虎军颈中划过,带起一股血箭。再远一点,刘得胜的开山斧恰好劈开一个黑虎军的头颅,对方闷哼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李贤转过头去,看见娜仁托娅骑着一匹纯白色的良马,俏生生地立在自己身后。
见他望过来,娜仁托娅笑道:“你那匹全黑的,丑也丑死了。”
李贤苦笑了一下:“它叫小黑……”
他正准备说是自己的岳父燕天行所送,便听见坐地龙的声音传来:“这五十名黑虎军是半天云的亲信,他被蒙古人打败过好几次,连锅底湖都丢了,全靠这些骨干,又将队伍扯了起来,因此一个都留不得,不然后患无穷。”
邱逢吉在旁边松了口气,他正准备打断李贤和娜仁托娅的谈话,眼下还不是跟蒙古人翻脸的时候。这个小郡主既然喜欢李贤,那就不妨再多利用一阵,若是让她知道李贤已经婚配,恼羞成怒之下,谁知道这个刁蛮的女孩会干出什么事来?
女人心,最好猜都不要去猜,因为你肯定猜不到。
李贤对坐地龙行了个大礼,说道:“这次辛苦叶大哥了。”又对刘得胜说道:“你去跟席日勾力格商量一下,让他再选三十名蒙古人,穿上这些死掉的黑虎军服饰,凑足一百三十名。”
刘得胜问道:“我们带出来七十余名白狼军,钻山豹手下有一百名黑虎军,叶大哥又带来五十名,就凑一百三十名,会不会被半天云等人看出问题?”
李贤摇了摇头:“不会,我们的计策是让半天云认定钻山豹是跟我们合作,但他手下的黑虎军中,必然有半天云的心腹,再配合叶大哥的五十名黑虎军,和那些心思各异的白狼军,杀我们易如反掌,但杀了我们之后,必有损伤,能够有一百三十名黑虎军回锅底湖,半天云不仅不会怀疑,反而会更加信任叶大哥。”
坐地龙在旁叹道:“我有整整五年没听到过这个叶字了,再这么下去,我都快给儿子取名姓坐了。”
邱逢吉笑道:“那叫坐堂官?”
陈永安说道:“我觉得叫坐下来好些。”
李贤咳嗽了一声,打断两人的戏谑,说道:“叶大哥功在社稷,朝庭自会给你一个清白出身。”
坐地龙摇了摇头:“朝庭我是信不过的,跟你一样,当年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便是朝庭贪官,这大明的天下啊,乌鸦一般的黑,若不是燕老官人给我指了一条明路,我也不会弃暗投明,替百姓们扫除这群祸害。”
李贤叹了口气:“若是他们此次赴京,能够考中进士,那朝庭中就会多两个清官。”
邱逢吉说道:“那他们就惨了,当不了两年清官,不是变成两个贪官,就是成为两具死尸,这大明哪有清官的出头之日,真有清官,那孙举人怎么敢害你全家,高知州如何敢杀了李叔李婶?”
刘得胜劝慰道:“叶大哥,等他日我们做官之时,见到那些贪官,便将其绳之以法,这天下清官越多,贪官也就越少,总有太平之日。”
刘得贵在旁笑道:“扯什么清官贪官,那锅底湖还去不去取了?”
娜仁托娅用蒙古语问席日勾力格:“你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席日勾力格恭敬地回道:“小人的汉话还是跟家中的汉人小妾学的,他们讲的,我连半成都听不懂,不过我父亲曾说过,汉人腹中自有沟壑,与其跟着他们瞎猜,还不如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反正在草原上,汉人永远都追不上我们蒙古人。”
娜仁托娅白了他一眼,怒道:“你这个白痴。”
等这个刁蛮的小郡主跑远了,席日勾力格叹了口气,对身下的爱马说道:“唉,女人啊,你永远都不要跟女人讨论任何问题,她们的回答总是会让你哭笑不得。”
却说坐地龙去了之后,半天云站在寨墙之上,看着眼下的小市集,心里感慨万千。
这个市集是他几年来的心血所在,这几年他起起伏伏,始终牢牢地掌握着锅底湖。遇到打不过的势力,他便逃到长城之内,等力量恢复了,再出来狠狠咬上一口。至于那些弱小的势力,能吃的,全都被他吃得差不多了。
他经常引以为傲的,是他从来没有抢过汉人的平民百姓,其实并不是他不愿意抢,而是这些人油水太少,抢了也没什么用,还不如留点好名声,谁让他也是个汉人呢。
如今手下有三百名能征善战的勇士,库房里有数万两白银,长城内外,谁没听说过半天云的名声?当马匪当到他这个地步,不说是空前绝后,至少在天启年间的陕北各地,肯定找不到第二个。
再捞一两年吧,就收手洗白上岸,寻个内地要塞,买个千户干干,就算关内不好混,也可以投奔大金。两年前,英明汗努尔哈赤大败王化贞和熊廷弼,如今山海关外都是大金的天下,那几个山西商人介绍过来的女真人可得好好结交一下,也算是留条后路。
坐地龙一走就是两日,到了第二日戌时三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寨外的几个游探报来消息:二当家回来了,就在二十里外。
半天云问道:“那三当家呢?”
山寨中虽然自封了指挥使、百户,但平日里都以道上的旧习相称。
为首的游探回道:“二当家让我们回来禀报,三当家和一阵风都被他杀了,如今人头就挂在他的马前,叫大当家准备酒宴,大伙儿庆祝一番。小人瞧得仔细,其中一个人头正是三当家,另一个脸上虽被划了一刀,不过有九成像是一阵风那厮。”
半天云又问道:“你可曾看见赵巡?”
游探回道:“看见了,听闻赵总旗的胸腹间受了刀伤,被兄弟们抬在一个软椅上,身上盖着棉甲,露出头来,还对我挥了挥手。”
半天云哈哈大笑道:“二弟果然是我的福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