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的金属粒子,随着不定的呼吸起伏,擦扯着脖颈的肌肤,丝丝生痛。
感受着肩颈间,那道时现时隐的微凉刺痛,苏力青心下一片茫然。
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反手一剑,明明逼退了那人——
可怎么会?!
悄无声息——
那人的刀就这样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还是那人并未将他放在眼里……甚至连刀鞘都不屑除去……
如果……
如果那人认真起来……
是不是……是不是……
苏力青脸色青白,指尖颤颤,几乎把持不住手中的长剑。
……
“承让。”
乌钦淡淡一句,收刀抱拳,转身回座。
空广的大殿中央,只余苏力青一人,犹自呆呆孑立,无法回神。
……
“第一场,乌钦胜。”
临海殿连绵的灯火,映照着场中那缕茫然孤寂的身影,一丝影儿也无。一瞬弥散周遭的格格不入,在司礼执事紧赶上一步,宣布了比赛的结果后,旋即消逝无影。
场中,司礼执事面容庄重,神情肃穆,将对战的结果,一字一句,极为清晰地传递遍了整座大殿。然而,却没有人发现,这位貌似严谨持重的司仪大人,已悄然分出了一丝眼角余光,落在了身旁那道青色的身影上。
他的心情有些郁闷,因为他负责的仪礼出了岔子。
择徒拜师礼——其主旨不仅仅在于选拔弟子,究其实质,是一项仪礼。
仪礼,则必具有其仪式性。
正常来说,对战二人须得等到司礼执事宣布比赛结果之后,才能各自归位。
然而,二人甫一接战,胜负便见分晓,满殿众人的思绪还停留在二人错身的刹那,乌钦已一句“承让”,收刀离场。如此干脆利落,如此理所当然,一时间还真没什么人觉出有什么不对。
直到苏力青呆呆滞留场上,那一瞬间的寂寞清冷,一激灵警醒了这位犹自停留场边,未及上前的司礼执事大人,他才恍然惊觉,自己竟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在自己的职司范围内,出了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纰漏。
原本倒也没什么。
只要苏力青肯跟在乌钦后头,接着回转落座,大伙儿睁眼闭眼,混混也就过去了。
可偏偏这小伙儿,这脑袋瓜子也不知道转哪个几角旮旯里去了,竟自呆呆地站在大殿中央不下来了。
司礼执事眼瞅瞅场中这位,又瞥瞥早已下场的另一位,郁闷得心底直摇头:唉,现在的年轻人,真越来越不省事!
回转的视线,一不小心带到了身旁那一抹明白,司礼执事心中哀叹,不禁有了流泪的冲动:带不带这么衰的?!不过就是接个主持仪礼的活,往日里其他人做,那都是太太平平,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怎么偏偏轮到自己,就上赶子地出岔子?摊上这位那是没法……可怎么着,就连这些个问径弟子都特么那么难搞呢?!
司礼执事无法——后面还有好几场比试呢!拖着这不是个事儿呀!
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大声宣布着比赛结果,貌似庄穆的神情之下,心系的其实却是一旁少年的行止。
捏着一把汗,司礼执事一边继续主持仪礼,一边在心中暗暗乞求:拜托!俺这一嗓子都撩那么高了!您呐!回回神,下去吧!我这难做啊!
不得不说,司礼执事这一嗓子,不仅声音宏亮,音调也提得特别高,不仅如此,这位甚至连站位都考虑周全了。这不?估摸着至少有八九成的声音,都顺着特别合适的方位,被刻意送入了场上那名青衣男子的耳中。
似乎仅一瞬,又似乎过去很久。
便是乌钦刀鞘离去,那丝冰凉的触压倏然消失,都未得令其回神的青衣男子,终于在司礼执事刻意带入的声线中缓缓醒转。
茫然环顾四周,眼前的情境,似陌生又似熟悉,恍如隔了一层屏障,充满着不真实的感觉。直到传入耳中的那些言语,渐渐被迷蒙一片的头脑消化了些,青衣男子这才失魂落魄地回转身,倒提长剑回到了自己的坐席上。
一屁股跪坐下去,心神不属之下,青衣男子却忘了自己手上尚提着把剑,剑身一下磕在地上,顺着黏腻的湿汗从手中滑脱,“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清脆的声响,在殿中悠悠扬扬地传开,极为清晰。
满殿俱静。
司礼执事用力按了按额角的青筋,强忍住了转身骂娘的冲动。
苏力青一下惊醒,颤抖着手指将长剑捡起,对着剑鞘,却几次也没能把手中的长剑插进去。
不是不知道自己不如乌钦……
不是不知道自己不是他的敌手……
可是……
如此……不堪……
如此……天差地远……
长剑终于收入鞘中,苏力青的身体一下耷拉下来,臀部无力地落在脚踝上,上身微佝,全无对战之前,端直的姿态。
怎么办?
怎么办!
这一刻,苏力青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
只是第一场……
只是……
第一场而已!
视线扫过诸人,身体两侧的拳缓缓握紧,苏力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还有三场!
……
好!
乌大长老在心里暗赞了一声。
对苏力青来说,这一场比斗戳破了他一直以来所抱持的侥幸,那一瞬的软弱,揭示了他貌似缜密的计算下,毫无底气的内里。
对司礼执事来说,今日的择徒拜师礼必将成为他职业生涯中的一个污点,而这一场比斗,无疑是这场自一开始就乌云罩顶的仪礼中,最浓重的一道败笔。
与苏力青和司礼执事不同,对场边以择徒为目的,怀抱着各自不同的理念的众位长老执事来说,这些都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
苏力青身处局中,或许看不出什么。
可坐在正席,视野最为开阔,眼光也最为毒辣的这几名大长老,怎么可能漏过其中任何一个细节?
在乌大长老看来,苏力青那一式剑招,完全就是个笑话。剑取虚势,不是不可以,可完全没看懂对方的应对,也完全没有驾驭虚实的能力,这样的剑招,使出来简直就和自取其辱,没什么区别。
相反,乌钦的应对则完全无错。
之前抱刀防御,完全不浪费一丝多余的气力。
而后退步避让,也不是为了应对苏力青取实的一剑。
恰恰相反,正因为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在对战中发现了得胜的契机,所以,乌钦退步,避让,回刀,一举奠定胜局。
用最简单的方法获得胜利——这也恰恰是,最不容易的。
十来岁的年少,正是热血沸腾的青春。
多少少年都会选择一步不退。
即便如此,苏力青也不一定就能在乌钦手下走得过这一招。
但恰恰就是这一退,让众人对他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同样是交手,强硬的压倒与审时度势的制胜之机间,乌钦选择了后者。
这样的心念,便连乌大长老都不由要赞叹一声。
这一次的推荐,可谓十分合他脾性。
正当壮年,乌大长老在众位大长老中,资历并不算深。然而排名如此靠前,靠得就是:审时度势,进退得宜,这八个字。
虽说其中也有份属同族,又是本家的原因,但是要以放弃其他选择为代价,孤注一掷于这名乌姓少年的身上,对于乌大长老来说,也不是没有犹豫的。
一旁李大长老捋着长须,含笑说道:“虽说有些取巧……不过,这一刀的意境,也算不错了。”
乌大长老闻言点了点头。
李大长老在宫中向以精擅剑术而闻名。
但正所谓,一法通,则万法通。
即便是在刀道上,他的这一句品评,在乌大长老看来,也是十分中肯的。
“倒是听说……”李大长老含笑转头,“上一回的择徒拜师礼上,有一名弟子颇为亮眼。乌贤弟明明在场,却偏让靳大长老入了手。愚兄本来甚是不解,此时看来,莫不是应在此子身上?”
乌大长老呵呵一笑,并不接口。
乌钦这名弟子,他的了解或许较之在场所有其他长老都多,然而这份了解,毕竟多源于转述,而非确实的认知,所以,即便意有所动,但在看完全部的择徒拜师礼前,他不会妄下定论。
对大长老们来说,择徒是一件需要审慎对待的事情。
因为那不仅仅是个人衣钵的延续,还关系到自身势力的存续。
这其中需要考量的不仅仅是个人的资质,还涉及到其他诸多因素。而这些,并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仪礼所能观察到的。
所以,看似无人关注的新人区,其实一直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
无数的信息,汇总,删校,最后放到大长老们面前。
而最终的决断,就在择徒拜师礼上。
一名弟子,究竟值不值得收录,还需细观全程。
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任何一名长老,会轻下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