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山村越发的平静,先前发动引魂术操纵死傀而激起的厉风也慢慢停了下来,一股煦风施施然的从空中逶迤而来,撩动着零星树叶,发出细微的声响。
两道朦胧的熹光在夜色中慢慢出现,淡淡的熹光由暗致明,渐渐勾勒出两道人影,缓缓落在屋顶上,景雨司彦正要动作,只觉眼前一道明光闪现,顿时脑袋中一片空白,昏了过去。
“咦?这就倒了?”少年清亮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不会是装的吧?”
“怎么能不倒,一个凡人哪经得起你这般蛮力?”赤文游光笑道,润质的声音回荡在夜色中,如水击空明一般清悦动人,与声音同时而来的,是扑面而至的习习薰风,将周围的空气都氲出淡淡暖意。
“都说凡人狡诈奸猾,我这不是多个心眼么……”少年低声嘀咕着。
“好了,先看看我们要找的人再说。”赤文游光指指倒在一旁的孟胡溪,笑着说道。
胡溪瘫倒在地上,脑袋昏昏沉沉的,被夜里的冷风一吹,倒醒了几分,迷迷糊糊地感觉眼前的世界都是一片黑蒙蒙的。随着轻盈地脚步声慢慢靠近,感觉到有人正向她走来。以为是那打晕他的玄衣人,昏沉中直觉地想要挣扎,却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发不出,尽力地向声音来处望去,眯缝中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向着她施施飘来,渐渐来到眼前。一阵暖风随着那人影扑到面上,空中竟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金莲花馨味,让她的脑袋越发的昏沉了。
“阿玦……”那人似乎俯下身来,在轻声唤她,迷蒙中却又听不清那人说的是什么,正要仔细听清楚,一阵突出起来的眩晕让她脑袋一重,只能任着自己被拉进那无尽的黑暗里。
像是做了一场黑甜的长梦,孟胡溪整个人都陷入一种虚浮的境地里,再次醒来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勉强睁开眼,强烈的胀痛感让她的视线顿时一黑,随着眼前的世界慢慢明亮起来,床顶上垂着的层层帷幔最先映入眼帘,随即是镂着浮雕的木床棱,两旁簇金的流苏穗子在风中娉婷袅袅,一股淡淡的香味儿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端,身子底下是软绵绵的榻,胡溪曲了曲有些僵硬的手指,碰到盖在身上的被面,全都是温软的触感。
“你醒了!”少年清亮的声音在床畔响起,胡溪微微偏过头对上去,却看见一张生机勃勃的脸,素色锦衣少年立于床头,十三四岁的样子,星眸桃面,粉嫩俊俏,正睁着圆圆的眼望着她,眼中有着明显的欣喜。
“你……?”干哑的嗓子似是说不出话来,孟胡溪努力咽了咽口水。
还没待躺着的人把话说完,那立在一旁的少年便抢了过去,“我是乔安,你睡了好几天了,可急死出鸾那小子了!你等着,我叫人去!”
“……”看着少年急躁躁地奔出屋去,孟胡溪顿时一阵恍惚,这是哪?
“快点快点,都说真的醒了嘛,您就不想看看么?”乔安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后面跟着一阵凌乱地脚步声,像是领着什么人来。
“慢着慢着,也不差这一会儿,你再拽一把,我可要倒了。”有些恼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孟胡溪往门口望去,却见一人被乔安推推耸耸地拖进屋来,那人襟口微微有些皱褶,想是方才硬是被乔安拽过来的。
突然从那人身后窜出一人,小小的身子径直向她这边飞过来,孟胡溪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出鸾。
出鸾冲到孟胡溪的榻旁,小手紧紧捏着落在床沿边上的被角,一双眼红通通的还带着泪痕,巴巴地望着她。“阿姐……”带着哭腔的声音从他抿紧的小嘴中发出,胡溪心头一酸,伸出手去用力握住了他的小手。
“哎呀,都说了不许哭才带你过来的,怎么说话不算数啊?……”乔安在一旁慌手慌脚,聒噪地叫嚷着。赤文游光一把拉住他,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对他挑了挑眼。
孟胡溪这才注意到他,抬头望上去,正对上一双盈彩生光的金色眸子,晏晏的笑意从眼底蓊蓊而来,如灿暖和煦的阳光,明晃晃的照眼。
这是一张明媚生辉的脸,入鬓的飞眉,是青黛碧幽的远山,乌发如云,织成最曼丽的绸缎,晕着锦绣琉光。瑶口琼鼻,韵色生姿,线条精致的玉质下颌,在淡淡光影下勾勒出线条明晰的轮廓,让人不禁想到那夜色晴空的明月,一身烟青长衫,对襟领口上纹着淡金色獠牙瑞兽,正栩栩如生势欲飞腾。
胡溪看得有些呆了,这人,好美呢……
见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眼睛一眨不眨,赤文游光眼中浮起淡淡笑意,也不揭穿她,只故意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她的神游。
孟胡溪回过神来,察觉到方才自己的失态,不禁红了脸,赶忙把眼一转,看向身后也隐隐憋笑的乔安。
“如何,你可看出什么名堂来?”赤文游光故意打趣。
孟胡溪一怔,听他这样一说,脸上更烧得厉害,连说话也不自然了,杵在那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接着愣愣地看着那人,似乎比方才还木了几分。
赤文游光淡淡一笑,清清嗓子说道,“醒了就好,身上还有什么不舒服么?”流水一般清悦的声音传来,夹着淡淡的暖意,胡溪又是一怔,这会子竟觉得,这声音像是从前听过的。
“头还有些晕……”又皱着眉四下仔细看看,才认认真真地答道,“别的没什么不对劲的。”
赤文游光看她一副正经八百的模样,顿时有些想笑,却又忍住,依旧温和地说道,“身体没什么大碍便好,那天我和乔安从那经过,正巧碰到你们,只是……”赤文游光一顿,略微探查了下她的神情,低声继续说道,“未来得及救令尊……”
一旁乔安暗自一愣,却也未做声色,那天晚上他们可是专程循着孟胡溪的魂力去的,只是确实去晚了,没救上孟苏星。自家主子这般说,看来是暂时不想把那些事说与她听了。
孟胡溪心中一紧,果然不是在做梦,那些事情都是真的,爹爹他……,心中已经不忍想下去,思及孟苏星之前护爱他们的模样,只觉得心中挤得一阵生疼。低头看着出鸾满是泪痕的小脸,却硬是将冲到眼眶的泪水压了下去。
“阿姐莫怕……”出鸾吸吸鼻子,亮晶晶的眼中含着汪汪的泪,望着她认真地说道,“我以后会替爹爹好好照顾阿姐,不让别人欺负你。”
软稚的童音习习传来,让孟胡溪心头一酸,慢慢坐起身来抬手抱住他,这个弟弟,总是懂事的让她心疼。
孟出鸾并不是孟苏星亲生的,他的亲生爹爹是隔壁山头的周爹爹,出鸾的娘亲生他时难产死了,两岁时周爹爹上山打猎为猛兽所伤,被孟苏星救回后只熬了三天便撒手人寰,临终时将幼小的出鸾托付给他,并让出鸾改姓孟,只当从此便是孟苏星的嫡亲骨肉。孟苏星从小将他当亲生儿子一般教养,胡溪也十分疼爱这个弟弟,两人感情更比那亲姐弟还好。
候在一旁的乔安见出鸾一副小大人的摸样,不觉心中对他更是怜惜喜欢几分,这几日也和他玩得熟了,亲亲热热地将出鸾往怀里一带,摸摸他的头逗他,“小鸾别担心,你这么小,怎么照顾你姐姐啊?以后啊,让我们帮你照顾姐姐怎样?别看你乔安大哥我长得不壮,打起架可是一等一,一下子就帮你把那些坏人打跑……”说着挠挠他的咯吱窝,涎着一张伪装正太的千年老脸猛地挤眉弄眼做着怪样,恁是把孟出鸾逗得破涕为笑。
赤文游光睇了他一眼,乔安见状赶紧知趣地将出鸾抱到一旁,哄得他呵呵直笑。
“你可知道那些人操纵傀儡追杀你们的是什么人么?”赤文游光俯身坐在床榻一旁的软椅上,不近不远地坐着,脸上含笑一派随意,这样的距离让他既不逾越着男女礼数,也让孟胡溪不觉得生份。
胡溪摇摇头,想了想,又说:“我和爹爹从未离开过村子,那些人,我一个也没见过。”
“其实真正的人只有一个,其余的都是死人。”
“死人?”胡溪面上一寒,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喃喃道:“你是那些人都是死了的……”
“普通活人怎会那般模样,看那尸身的腐烂程度,也不止死了一天两天,”赤文游光顿了一下,略想了一下,似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不过人界倒是许多年不曾闹过这样大规模纵傀的事情了。”说罢又对着孟胡溪,“那些死人应该都是那个挟持你的高个男人操纵的傀儡,却不知道他捉你的目的是什么。”
“高个男人?”胡溪回忆道,“爹爹叫他景雨大人!”
“景雨么?”赤文游光若有所思地念了一声,又看向孟胡溪。
“你听说过么?”胡溪见他神色有异,不觉问道。
“倒也未曾听说,只是怕和在下正要办的一些事有些渊源。”赤文游光微微一笑,说得轻描淡写,似这几分渊源和自己无关,“孟姑娘现在可有什么打算?”
胡溪一愣,皱着眉摇摇头,想了想说道,“爹爹虽然是不在了,但我和出鸾的家在那里,我……”
还未待孟胡溪说完,赤文游光便打断道,“回家是万万不能的,且不说那些害你爹爹的人会不会还会再来,现在那个村子里根本就没有活人,到处都是些恶臭熏天的腐烂尸体,你和出鸾不能再受那份罪”,赤文游光顿了一下,想了想,笑着说道,“孟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否与在下同行?”
“嗯?”胡溪听他这样说,心中一动,怔怔地看着他。
“不瞒孟姑娘,在下此行的目的之一,也与那傀儡一事有些干系。那些东西能找上姑娘,想必其间也是有些我们不知道的缘由,我主仆二人正好以此做线索,顺藤摸瓜的找上去,也好尽快完结了此事,还万望姑娘能帮我们这个忙。”
见胡溪听到“傀儡”二字神色中一动,赤文游光怕她拒绝,又继续说道,“当然绝对不会让姑娘白白相助在下。现下你姐弟二人并无更好的去处,而我在呼云城也有些人脉,到时候事成必为姑娘和出鸾小弟找一个安生的伙计,保你们日后生活安康,你看这样可好?”
孟胡溪顿了一下,似是考虑良久,喃喃说道,“你救了我们,让我和出鸾怎样都行,却不是要你报答的。”
赤文游光听她一说,便知道自己有些过了,赶忙笑着说道,“是在下唐突了,这自然不是什么报答不报答的。”然后话头一转,声音故意低了几分,似带着几分隐忍一般慢慢说道,“只是,我见出鸾小小年纪聪明可爱,却不想家中遭此横祸,心中也怜惜的很,也确实……,希望日后能给他一个好的归宿,平平安安长大……”说罢还低低叹了一声。
胡溪一听此话,顿时又伤心起来。赤文游光说的都是眼下的现实情况,那些人说不定正虎视眈眈地等着她二人落单,好伺机来捉他们。而出鸾年纪尚幼,她身无所长,别说以后教养出鸾,就是当下活命都是问题。眼下的情况,就算她不为自己考虑,单是为了出鸾的安全,也不能任性的再回到那荒山野岭里,即便是为了死去托孤的周爹爹,她也一定要护得出鸾周全,让他长大成人!
不知不觉孟胡溪的思绪已经被赤文游光的话牵着走了,加之她两姐弟也是托着他才能活命,就算赤文游光的话中隐隐有些不妥,但眼前的形势也不容她多做打算,只能暂时把他当成个依靠。
孟胡溪有些无奈,当下只能点了点头,将此事应承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