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月的雨总是特别多,中午还是放晴的,只是一小会儿,细雨随着云幕,在微风中斜斜的洒落,珠帘帷幕似的雨水洗刷过土城墙,雨滴落下,与褐黄色的泥土滚成了一个小珠,聊聊炊烟在城内升腾翻滚,与忙碌的市井茅舍化成了一轴徐徐展开的水墨画。
似乎是那丝丝的雨幕影响,糜家客栈内亦是静悄悄的。
宝儿托着腮帮子,出神的端坐在季兰旁边,白瓷似的脸有些婴儿肥,被手心撑得鼓鼓的,她倒不觉得难受,咬着嘴唇,眼神专注的凝视着前方。
客栈很静,只有怪人的声音在说着话,在一楼中央的地方,怪人坐在椅上,手里拿着一白纸扇,正神采飞扬口若悬河的说着他编的故事。
春雨绵绵,落在屋顶瓦片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风有些凉凉的,宝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引得一旁季兰关注的望向她。
“娘,没事!”小姑娘皱了皱鼻子,目光忍不住又偷偷落到怪人身上。
这怪人身上已经脱了那件长长的白色长袍了,穿着伙计的布衣,头发在脑后绑了一个马尾,手执着纸扇,踱着步正在讲一个西方蛮夷的故事,是讲一个皮肤赛雪的公主的故事,这故事她早就缠着他讲过了,小姑娘可不笨,这怪人只是暂时住在自己家里的,到时他走了,谁给自己讲这些好听的故事啊。
说起这怪人,又喊他怪人了,宝儿有些懊恼,这怪人的绰号是她叫起先的,为此还被娘亲训过一顿,连说什么“咱们穷人家可以穷,但不可失了礼义,要叫他子谦哥哥。”好吧,宝儿一开始是试着喊了,只不过一段时间下来了,宝儿喊顺了,总是改不过来,和娘亲一起说些悄悄话的时候她也会这样喊。
这怪人是不久前被娘亲收留的,个子很高,摸样白白净净的,不想个落难的,倒像那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宝儿还从来没有看见过比他高的人呢,倒是听一些伙计说过“那臧高将军身长八尺,燕颌虎须的……”那该有多吓人啦,宝儿有些怕,还是怪人看起来可善点。
按怪人说的,是因为路途遇到黄巾,和家人失了散,身上银钱被贼寇抢了,在徐州也没有亲人,娘亲心善,见他模样可怜,又遭到这样的倒霉事,就收留他了,惹得怪人眼泪汪汪的,也不还臊,那么大的人了。
“羞羞脸!怪人……”宝儿轻声嘟囔着,神情飘忽,小脑袋瓜子不知想到了何方。
……
“从此,法兰西的王子归隐田园,和白雪公主一起过上了悠闲美好的田园生活……今天就讲到这里了,谢谢各位乡亲的捧场。”
刘瑜站起身,向还在对故事意犹未尽的客人作了个辑,结束了这一天的工作。
这卖油翁说得没错,熟能生巧啊,以前对着一大群人还脸红气喘,腿肚子直哆嗦,现在讲多了,自然也习惯了。
“这故事简短精辟,通俗易懂,刘公子真乃才子也。”忠实粉丝也不管刘瑜身上穿着的破布衣,睁眼就说着些阿谀奉承的话。
“刘家后生,这法兰西是那疙瘩啊?我老陈走南闯北的,也没听过法兰西这一蛮荒地域,莫不是诳骗我等?”
“老陈你就闭嘴吧,就你还走南闯北,不就是个马贩吗,我乃徐州宋家长房二公子宋胜,这徐州的铁匠铺皆是我家产业,如刘公子有需要的,徐州城的铁匠任由你吩咐!”
“你们都客气了!”刘瑜苦笑:“我乃山野之人,粗俗惯了,哪有那什子风雅可谈呐?”
这话说的实诚,老实说,他还真没想到古代人是如此推怂这些后世脍炙人口的故事呢,弄到他现在每天都被慕名而来的人问问题都快被问到疯了。
“至于这故事的法兰西帝国,我却是不知晓了,此乃家父游历四方所记录的书稿,放置书架,闲暇时候我看了,并无多问。”
“令尊定是大贤隐士也!”又有几人赞叹道。
绵绵的细雨停了,故事也说完了,客栈的人除了少数还有闲情喝酒的,其他的都走了个精光,这倒让刘瑜松了口气,暗想终于可以不用接受这古人的摧残了。
认真的收拾着桌上的狼藉,刘瑜的思绪也慢慢的集中了,这客栈伙计的工作倒是不怎么难,与他前世的暑期工差不多,其实刘瑜也知道,那是季兰把轻活都给自己做的原因,他才会这么轻松的。
估计所有人都把他认作是什么世家大公子了,想起这个,刘瑜就苦笑不已,那什么世家公子的,他从来就没故意装过,而且要他装也不一定装好,他一个粗人,还学什么斯文人呢?百分之百是客栈的人因为他的样子才这样认为的吧!
以貌取人是人的天性,也不能说对不对,错不错的。
这家伙就这样东想瞎想,不时想些以前的事,又或者在糜记的的事情,这东想瞎想的,一个不注意,刘瑜就把抹布往还有饭食的桌子上蹭。
“对不起了!我不是故意的。”刘瑜脸一红,连忙道歉。
“……”被刘瑜打搅的是一个扎着双髻的娟丽少女,见自个盘中餐被黑漆漆的抹布玷污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眸顿时酝酿起了滔天水波。
也不知是哪家的千金大小姐闲得慌,明明身上穿红着绿的,还要去这破烂的客栈野餐,这四方桌上铺着华美的布毯,那盛着食物的器皿,都是雕花的食盒和朱红色的餐箸。
刘瑜不想得罪有钱人家,而且自己理亏在先,便连忙道歉:“对不起,小姐,我是不小心的。你那盘菜食多少钱……我,赔了。”
他本来还抱着侥幸心理,希望这少女大度些,不跟他计较,随便说了几句责骂的话,刘瑜也认栽了。
那锦衣华服的小妞倒不着急,她的脸颊鼓鼓的,嘴角还留着些饭粒,少女先费力的咽下口中吃食,旁边自有仆妇递过水壶,她“咕咚咕咚”的喝了一大口,才把视线转到了刘瑜身上。
“你不吃么?自家厨子做的饭食,虽是有些凉了,尚能入口。”她的眼珠子转着,声音很像平原上的黄莺在啄冰。
“吃?”刘瑜以为自己听错,又觉得这富家小姐表情有些怪怪的,像是要谋划着什么坏事一般。
“对啊!”锦服少女点着头,勾着唇笑:“你说的故事可好听了,比我家请的戏子有趣多了!”
“承蒙夸奖。”刘瑜搞不清这萝莉要做什么,只能低着头,作目不斜视之状,
但刘瑜目不斜视,并不代表其他人也能目不斜视。事实上,从刘瑜过来的时候,这围拢着锦服少女的所有雌性生物,上到四五十岁的健壮仆妇,下到十来岁的萝莉丫鬟便统一得了癔症,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名为宗教狂热的东西。
这个帅哥有一张帅到天灾人祸,俊到惨绝人寰的脸,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光明正大的闪烁着四个大字:祸国殃民。
那颗深锁眉心的观音痣,点出了傲人出尘的翩翩风仪。
那双漆黑色的深邃池塘,徒然凝结了一股秋霜剑气。
锦服少女把髻上的钗子拔下来,扬了扬:“来我糜家说书不,莫要在此处做工了,这个给你,能值千钱呢。”
她的脸红红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水喝得太急,呛到了。
刘瑜终究还是太年轻了,听到这话,他的脸先是一黑,再是一红,他的脸白净,这瞬息之间的表情转换显眼之极,便是想遮掩也遮不住了。
他咬着嘴唇,声音从牙齿挤出来一般,尖细得可怕:“不要!”
他这个样子,倒把少女吓到了。
“你……”少女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可怜他寒门子弟,好心好意请他过来做工,还把大兄送的钗子做酬劳,反而被人凶了,顿时那双幼鹿似的眼眸委屈得直泛泪光。
“对不起,这菜,多少钱,我赔!”刘瑜低着头,脸色恢复了正常,只是声音还有些僵硬。
他不想把麻烦带给季兰母子,但他更不想这样被人认作唱大戏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傲慢,哪怕只是一丁点的。
少女身旁的几个护卫手抚着剑柄,目光就像草原上凝视羔羊的狼。
刘瑜深呼吸了一口气。“刘瑜,南阳人士,字子谦,我在这里只是寄住,跟店老板一点关系也没有,你若记恨我了,有什么尽管找我身上。”
这动静闹得有些大了,周围的客人瞪大着眼,不敢相信那心善的说书人会跟人起了纠纷,估摸是不是有人要欺凌刘家后生,更是有客人站了起来,磨拳擦脚,若不是身旁有同伴见了少女周围围着的护卫仆妇拦住了他们,也不知这事情将会闹得有多大。
锦服少女低着头,护卫把她围得严严实实的,刘瑜看不见她的表情,也得不到她的答复,只能忍着心头烦躁,再一次重复问她。
“这菜多少钱的?若是贵了,我可以立下借条,不管多少钱,一年之内必定还清,还请小姐高抬贵手,莫要牵连到这家客栈,客栈老板与我没有丝毫关系,我只是寄住在此一段时间而已。”
锦服少女转过了头,仰着脸,眼泪啪嗒啪嗒的落在桌上。
“连爹爹都没这样凶过我……”她呢喃着,站了起身,也没管那落在桌上的发钗,径直跑出了客栈门口。
几个兀自扶着剑柄的护卫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和仆妇丫鬟一起离开了客栈。
只是隔了一会儿,又听到那“噔噔”的声音,便见那萝莉提着长裙,小跑着到刘瑜面前。
“我没哭,只是风沙入了眼!”她仰着脸,目光倔强的与刘瑜对视:“那盘吃食值不了多少个钱,莫要谈赔不赔的,我糜家从没有欺辱百姓之事,你也不用担心我使小性子对那店家不利,还有,我只是见你是寒门子弟,就想接济一下你便、便如同友人之间互相帮助一般……”
她咬着嘴唇说着说着,眼泪便哗哗的流了下来,似乎很委屈的样子,把刘瑜躁了个大红脸。
也没等一脸惭愧的刘瑜说些什么,这粉嫩的泪人便低着头,风似的跑出了客栈,隐约之间,还有那群仆妇护卫惊慌失措的追赶和叫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