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埃癸斯托斯和克吕泰涅斯特拉完成了这一双重的罪行后,他们不想隐瞒,因他们相信左右的人对于他们是忠实的。他们将两个人的尸体陈列在宫殿里。克吕泰涅斯特拉召集城里的长老,对他们毫无保留地宣告:“朋友们,请别怨恨我,因为一直到现在我始终在瞒着你们。我不能不向我的仇人,我的可爱的女儿的杀害者报复。是的,我设置罗网,我如同捉鱼一样地捉到他。我凭冥王普鲁图之名。用我的短刀向他连刺了三刀。我亲手为我的女儿报了仇。我杀死了我自己的丈夫亚基米伦,我并不否认。他不是也曾杀死了他的女儿如同杀死一匹小羔羊一样么?我的苦恼,一个母亲的忧虑不是使阿耳戈斯人的船舰所遭到的特刺刻的巨风平息了么?难道这样一个凶暴的人应当生存并统治我们的忠诚的人民么?由一个不曾犯杀子之罪的人,由埃癸斯托斯来统治你们,不是更公平么?埃癸斯托斯杀死了阿特柔斯和他的儿子,只不过是替他的父亲报仇。由于他帮助我报了仇,我成为他的妻子,和他共居王宫,共享王位,这是很合理的。他使我保持着我的勇气。只要他和他的战士们保卫我一天,就没有人敢来过问我所作的事。至于这个女奴隶,——”她说到这里就指着卡珊德拉的尸体,“她是你们的不忠实的国王的姘妇。因为她是一个湮妇,所以非杀死她不可。她的尸体得喂给狗吃!”
长老们都默默无言。反抗是谈不到的。宫殿周围全是埃癸斯托斯的士兵。不祥武器的响动和威武的战叫打破着沉寂。亚基米伦所统率的战士们因经过特洛亚的战争已大大折损,此时且已卸除武装分散到城里各处。所以埃癸斯托斯的傲慢的战士们大踏步地在密刻奈的大街上行走,有谁敢出言毁谤刺杀国王的凶手,他们立即将他击毙。
这对孽种不忘巩固他们的统治。一切荣耀的职务,所有的军官全都是他们的亲信。他们不惧怕亚基米伦的女儿,而且也根本没有料到,亚基米伦的幼子,即年轻的俄瑞斯忒斯后来竞成为替父报仇的英雄。当时他还只有十二岁,如果奸夫奸妇干脆把他除掉,那就彻底去了心头之患。他的姐姐,聪明的厄勒克特拉在事后迅速把弟弟托交给一位心腹仆人。仆人把他送往福喀斯,投奔在法诺忒的国王斯忒洛菲俄斯。斯忒洛菲俄斯是阿伽门农的妹丈。他犹如父亲一般对待俄瑞斯忒斯。俄瑞斯忒斯跟国王的儿子皮拉德斯一起生活,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厄勒克特拉在被谋害的父亲的宫殿里过着悲惨的日子。她的心里始终希望兄弟快快长大成人,以便为父亲报仇雪恨。母亲极其仇恨她。厄勒克特拉必须忍受与杀父仇人共一屋顶的耻辱,必须服从他们的意志。她必须眼睁睁地看着埃癸斯托斯动用父亲亚基米伦的显赫王权,看着无耻的母亲对罪孽人表示种种的柔情蜜意。母亲每年在阴谋杀害丈夫的忌日里都要举办隆重的庆典,每个月都给佑护自己的神宰杀许多牲口祭供。
多少年过去了,厄勒克特拉期望着兄弟俄瑞斯忒斯迅速前来。虽然,他在当年还很年轻,可是他在逃跑时对姐姐发誓说一定会回来的。只要他的双臂有足够的力量,让他完成报仇的计划,他决不会忘掉父亲的血海深仇。现在,兄弟迟迟不露面,悲伤的姐姐在绝望的心田里渐渐熄灭了希望的火苗。
亚基米伦的忠诚的女儿在自己年轻的妹妹克律索忒弥斯处却找不到任何的支持和帮助,也找不到体贴苦痛的安慰。这不是妹姝的绝情,而是她的软弱。克律索忒弥斯听从母亲,不敢像厄勒克特拉似的违背母亲的命令。一天,她带着祭祀的器具和为死者供坟的礼品走出宫殿大门,路上遇到姐姐厄勒克特拉。厄勒克特拉嘲笑她对母亲言听计从。“可是,你难道希望永远无边无际却又毫无成果地悲悼哀伤吗?”克律索忒弥斯回答说,“请相信我,我所见到的这一切也使我深感侮辱。我有什么办法呢?你如果不停止抱怨,就会被那一对残暴的男女推入暗无天日的监狱。你想一下吧,如果真的遇上这种惩罚,到那时别怨怪我从来没有提醒过你!”
“让他们去做吧,”厄勒克特拉又自豪又冷淡地回答,“我最希望尽可能远地离开你们,单身一人,自由自在!不过,妹妹,你给谁去祭供?”——“母亲让我去给死掉的父亲祭供牲牺。”——“什么,给被她谋杀的人?”厄勒克特拉惊讶地叫了起来,“什么原因促使她如此动作呢?”——“夜间的一场恶梦!”妹妹说,“听说她在梦中见到了我们的父亲,父亲操起了从前由他而现在却被埃癸斯托斯执掌的王杖,将它栽种在地上。王杖长成一棵树,枝叶茂密,荫庇迈肯尼。这梦使她很恐惧,所以趁今天埃癸斯托斯不在家,她叫我将这些祭品带去安慰我的父亲的阴魂。”
“亲爱的妹妹,”厄勒克特拉请求她,“别让这恶毒妇人的祭品去玷污父亲的坟地!将它们扔了,或者秘密地埋在土里,使它们不能有一点一滴达到我父亲所安息的地方。你以为被杀害的人会欢喜享受杀害者的祭品么?将这些都掷去,只是从你头上剪下少许头发,并将我的头发和这根腰带,拿去献祭我们的父亲。你到了他坟上时,请跪下祈求他从阴间出来帮助我们反对我们的敌人,那同时也是他的敌人;祈求他尽速使我们可以听到他的儿子俄瑞斯忒斯的骄傲的脚步声,因他将杀死他父亲的谋杀者。那时我们再用丰盛的祭品在他的坟上献祭。”克律索忒弥斯第一次为她姊姊的话所打动。她应允听从她的话,并带着她坶亲给她的一切祭品迅速走开了。
她离去不久,克吕泰涅斯特拉就从内廷出来,并如平时一样讥嘲她的女儿。“厄勒克特拉呀,你今天好像很高兴,”她说,“我猜想那是管束你的埃癸斯托斯离开了宫廷的原故。你在门口出现应该觉得羞耻。这对于一个女郎是不应该的!也许你是在这里向仆人们抱怨我。你仍然在控诉我杀死了你的父亲么?我不否认我这样做了,但我并不是孤立的。正义的女神站在我这边,如果你有一点理智,你也会赶快支持她。你随时都在悲痛着你的父亲,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和墨涅拉俄斯的原故,横暴地将你的姊姊牺牲了么?这样的一个父亲不是已经无权受到尊敬了吗?如果我死去的女儿会说话,我相信她会赞成我的。但无论你赞成或反对我,都无济于事。
“听着!”厄勒克特拉回答,“你还在吹嘘自己杀死了我的父亲。这多么可耻啊!无论这次谋杀是不是正当的都没有关系。你不是为了正义而杀害他的!你是被那个现在已经占有你的人的谄媚和爱抚所驱使而这样做的。我的父亲牺牲他的女儿是为了祖国,难道你杀他也能称作对杀女之仇的报复,是吗?”
“你会对我忏悔的!”克吕泰涅斯特拉怒火万丈,气恼得大叫大喊,“你记住,埃癸斯托斯将要回来的。”
克吕泰涅斯特拉转身离开女儿,来到福菠斯·阿波罗的祭坛前。福菠斯·阿波罗祭坛是希腊人家家户户凑钱修建在宫殿门口,借以保佑住宅和街道的。她的祭礼是为了取悦于预言之神,那是她在昨夜梦中听来的消息。
果然,神似乎听到了她的请求。这里的祭祀尚未结束,那里便有一位陌生人朝女佣们走去,要打听去埃癸斯托斯宫殿的道路。女佣告诉他王后在此,陌生人跪倒在地说:“王后,祝你长命百岁。法诺忒的国王斯特洛菲俄斯派我前来告诉你:俄瑞斯忒斯已经死了。我的任务到此完成。”——“这句话宣判了我的死刑。”站在一旁的厄勒克特拉听了惊叫一声,跌倒在宫殿的台阶上。
“你说什么,朋友?”克吕泰涅斯特拉激动地大声问道。
“你的儿子俄瑞斯忒斯,”陌生人开始叙述,“为追逐荣誉,前住特尔斐参加神圣的比赛。传令官宣布准备赛跑时,他一步走上前来。俄瑞斯忒斯的高大身材引起各方面的惊讶和注意。人们刚看到他起跑,他就风驰电掣般地到达终点,取得了桂冠。在双跑道的五项比赛中,胜利者每次都是讨伐特洛伊的大统帅阿伽门农的儿子俄瑞斯忒斯。刚开始比赛的情形是这样,就是到后来,他也始终不愧为命运的强者。第二天,太阳刚出,赛车开始了,他也跟许多驾车的人一样来到赛场。裁判员分别让大家抽签,赛车排定次序,喇叭发出信号,大家执缰挥鞭,大声吆喝着马匹往前冲了出去。金属的战车乒然震响,车轮下尘土飞扬,赛车人挥动马鞭不停地抽打。开始时赛车跑得相当平稳,不料一位埃尼阿纳人的马突然失去控制,胡乱奔跑起来。埃尼阿纳人的赛车撞在利比亚人的车上。这一来闯了大祸,一切都乱了套,赛车纷纷倒下来,堆在一起。俄瑞斯忒斯走在最后。当他看到当时除了他还有另一位希腊人正在比赛时,便扬鞭朝马耳抽打起来。两个人各不相让,比赛渐渐激烈起来。俄瑞斯忒斯紧跟在他后面。他看到前面的人,马匹和战车都纠绊在一起,知道只有这个雅典人是惟一剩下和他争胜的人,于是加紧挥鞭。现在俩人都直立在战车上,奋勇争先。现在到了最后一次转弯的地点。俄瑞斯忒斯一直行进得很好。由于过分相信自己可以胜利,他渐渐地也将左边马匹的缰绳也放松了。这使得马匹转弯得太快,虽然车轴仅仅在标柱上擦了一下,但碰撞过猛,它还是折断了。他跌落下来,被马匹拖拽着在地下奔跑。这时马匹因受惊吓在沙地上狂乱奔驰。旁观的人们都同声叹息,因为看到俄瑞斯忒斯有时被抛到空中,有时又被拖在地上。最后别的御者们终于使他的马匹停止下来,并割断纠绊着他的缰绳。但他已肢体毁损,血肉模糊,甚至他的朋友们都不认得他了。福喀斯人即时将他在火葬堆上焚化,从福喀斯来的使者们如今正携带盛着他的尸骨的小瓮回这呈来,以便将他的尸骨埋葬在他的故土。”
使者说完,克吕泰涅斯特拉心里充满了复杂矛盾的感情。她怕她的儿子回来,所以他的死讯原应使她满心欢喜。但她的母性的悲痛冲淡了她听到这消息时的宽慰之感。厄勒克特拉则正相反,她只感到无限的悲哀。在她母亲将这个从福喀斯来的外乡人带到宫殿里去以后,她哭道:“我逃到什么地方去呢?现在我是完全孤独的人了。现在我得无休无尽地去服侍这些杀害我父亲的人了。但我不能够呀!我再不能和他们在同一个屋顶下面生活了。我宁肯离开宫殿,并悲惨地死去。如果有人怪我迟迟不死,那么,让他即刻来将我杀死吧,生命对于我除掉悲痛已没有别的意义,死更使我欢喜。”
后来她渐渐变得沉默,且完全痴呆绝望。她呆坐在宫廷的大理石台阶上,低垂着头,足足有几个时辰,这时她的妹妹来到她面前,使她从沉思中醒过来。“俄瑞斯忒斯已经来了!”她喊道,“他如同你我一样还活着呢!”
厄勒克特拉抬起头来,瞪着两只大眼惊诧地看着她的妹妹。“妹妹,你疯了么?”她问道。“你在拿我的和你的悲哀开玩笑吗?”
“我只能报告你我所知道的消息,”克律索忒弥斯含着眼泪微笑地回答她说。“听着,我将告诉你我是怎样发现实情的。我去到父亲的长满青草的坟上,发现那里有新近用牛奶和花圈献祭过的痕迹。我惶惑而恐惧地向四周观望,直到我知道附近没有人,我才更加走近。我看见坟边有一绺新剪下来的头发。突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我想到我们的兄弟俄瑞斯忒斯,我推测这头发必然是他的。我欢喜得流泪,将它拿在手里带回来,你看,这就是!我相信它一定是从他的头上剪下来的!”
厄勒克特拉怀疑地摇着头。所有她听到的话都好像太暖昧太空幻了。“我为你难过,因为你是这样轻信,”她对她的妹妹说,“但你还不知道我所知道的事。”于是她告诉她的妹妹她从福喀斯人所听到的一切,每句话都使克律索忒弥斯愈加悲哀,最后她同她的姊姊齐声哭了起来。“这头发,“厄勒克特拉说,“也许是一个朋友从头上剪下来献给死去的俄瑞斯忒斯而放在他父亲坟上的。”但厄勒克特拉虽然悲痛怀疑,却已渐渐能抑制自己并向她的妹妹说话。她说,既然由俄瑞斯忒斯亲手报仇的最后一线希望已经破灭,两姊妹就得齐心戮力来杀死埃癸斯托斯。“仔细想一想,克律索忒弥斯,”她说,“你固执着生命和生的快乐。不要梦想埃癸斯托斯会许可我们结婚,并生育儿女来为亚基米伦报仇。但如果你依照我的话,你就能证明你对父亲和兄弟的忠心,并可获得荣誉,自由自在地生活,而且同一个门当户对的配得上你的丈夫幸福地生活下去。因为谁不高兴向这么一个高贵家族的女儿求婚呢?同时全世界都将赞美我们的行为。我们将在盛宴和会议上由于自己的如同男子一样的英勇行为而受人尊敬。所以,援助我吧!从我们现在所过的这种屈辱而苦恼的生活里救出我,也救出你自己吧!”
但克律索忒弥斯认为她姊姊所热心严肃地说出来的那个计划是不智、不慎重和无法实现的。
“你凭借什么呢?”她问道,“你有男子强壮的膂力么?你不是一个女子么?你所面对的不是一些强有力的,地位一天比一天巩固的敌人么?那是真的,我们的遭遇很苦,但如果不小心,那还会更悲惨的。固然我们可以获得荣耀,但我们更可能获得一种可耻的死。甚至还会求死不得呢。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情。让我求求你,我的姊姊,不要使我们毁灭吧!请抑制你的愤怒!凡你对我所说的我自会小心,并严守秘密。”
“你的话使我毫不惊奇,”厄勒克特拉叹息着。“我十分知道你会反对我的计划。那么,我只好没有人帮忙,一个人来干了,或者这样会更好一些!”克律索忒弥斯用双手拥抱着她哭泣。但她的姊姊仍不回心转意。“去,”她冷冷地说,“将所听到的话向母亲告密去。”当她的妹妹向她摇头时,她从后面叫道:“去,去吧!我不能跟你走一条路。”
她仍然木然不动地坐在台阶上,这时有两个青年向她走来。他们拿着一个小铜瓮,后面跟随着几个别的青年人。其中那个仪表晟高贵的人望着厄勒克特拉,问她埃癸斯托斯所在的地方。高贵的人自称是从福喀斯派来的使者。厄勒克特拉跳起来,朝着骨灰坛伸出双手。“看在众神的份上,陌生人,我恳求你,”她大声地说,“如果坛内装的是他,那请交给我吧!让我带着他的骨灰悲悼我们整个不幸的家族!”
“不管她是谁,”年轻人仔细地打量着她说,“把骨灰坛给她吧。她一定不会对死者怀有敌意的。”厄勒克特拉用双手捧着骨灰坛,紧紧地塞在怀里说:“呵,这是我最亲爱的人的遗骨!我怀着多么大的希望把你送走的。唉,我情愿自己去死,也不应该把你送往一块陌生的地方!我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一切都跟着你死掉了!父亲死了,我自己死了,你也死了。我们的敌人胜利了!呵,你带着我一起进入骨灰坛多好哇!让我跟你分享死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