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挺大,撞在窗玻璃上,汇成水流,急急涌下。
我正赶稿,写不下去了。站在窗前,想起一个人。
事实上,几年来,我常常想起这个人。逢到雨水大了时,我会遥望朦朦胧胧的远山,用我整个心问候他:邢老师,你可好?
那是一次采访。
吉普车在湿漉漉的山道间盘旋,雨丝细细的。
陪同我采访的是北京市平谷县教育局副科长张发。平谷县距北京城不过百多里,就脱了城市的浮躁气,显得清凌凌的。张发显然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把头探出车窗,往山上看了看说:洪水不浅呀,苦了山里的老师。我明白了:老师是不是得接送放学回家的孩子呀?张发说:可不,咱平谷最苦的是单人岗位上的老师,没人手,夹着背着,得把学生一个一个朝家接送。我问:那家长呢?张发苦笑了:庄户人能让孩子念书就够开明的啦。
所谓“单人岗位”,是指一个人任职的学校,校长是他,老师是他,工友也是他。这种学校,专管附近几个山头的孩子,够六岁就收,老师能开小学一至六年级的课。老师是“全才”,要能讲数学、语文、地理、政治、常识、珠算、美术、音乐、体育……总之,小学教学大纲上有多少门课,老师就得讲多少门。学期终了,孩子们得接受上级学区的统考。老师教得咋样,全看考卷上的分数了。
吉普车冲上一个山头,戛然而止。刚好,雨也歇了。
山头平平的,有两所平房,大的是教室;小间的,就是教师办公室兼宿舍了。久不见生人的孩子巴不得有客来,这当儿,都欢呼雀跃着跳出教室。最后出来的是他们的老师。
老师是中年人,黑黑瘦瘦,很文弱。张发介绍说,老师大名邢春增,在单人岗位上工作多年了。他教学出色,为人厚道,学生家长都敬着他。
我们站在没有围墙的校园里。山风很有劲,好像个有力气的愣汉,一巴掌一巴掌击打谁。我感觉凉,紧紧风衣。邢老师却迎风立着。
许是在山窝待久了,邢老师不爱说话,动作也像上了年岁的人,挺迟缓。我问邢老师:您这学校离村有多远?邢老师说离最近的村也得三里地。我说您不闷得慌吗?邢老师说怎么不闷呀,追着耗子吵架,耗子不理我;冲着大山吼,大山不开腔,后来呀,就惯啦,习惯啦。
远远的,学生看着我们,也就十几个人。他们没有校服,可穿戴并不差,花花绿绿的裙服,人人系一条红领巾,蛮精神。我注意看了看,没有谁的衣服打补丁。我说就这些学生吗?邢老师笑了:这就是我们东长峪小学的全部阵容呀。他笑得很生动。从那样一张郁郁寡欢的脸上闪现出兴奋来,我很感动。
邢老师领着我们去看他的水窖。那是一座双人床般大小的水坑,坑上盖了半扇石板;窖里水面上趴了一层飞虫,那虫支着翅膀,扑棱棱地飞。窖边窖沿上,满是厚厚的青苔。
“这就是您喝的水吗?”我迟疑地问。邢老师的表情很平淡,他微笑着说:“这水算干净的,从水窖里捞出死雀、夜猫子是常事。”我问:“什么是夜猫子?”张发答:“就是猫头鹰。”邢老师接着说:“我还捞出过死长虫、死耗子,那耗子泡得毛都没了。”我吸了一口凉气:“天,这水您还敢喝?”邢老师很平静:“这水窖是当地农民专给我挖的,灌一窖水,喝一年。不喝这水,就得到一里以外的半山腰的池子里去挑,山路不好走啊。有一次,赶上下雪,我拄着木棍担水,结果还是滑倒了,辛辛苦苦担回的水流走了不说,棉鞋也打湿了。我是教书的,总不能让学生等着老师烤鞋呀,我穿了一天‘冰鞋’,脚就冻坏啦。所以,我不愁水窖的水不净,就怕短了这救命水呀。”“您吃什么呢?”我看看四周,没有庄稼,只有稀稀疏疏的野菜。“粮好说,就怕没菜。回一趟家,夹捆菜回来,菜吃完了,就拿馒头蘸酱油,凑合呗。今春大雪封山,甭说菜,我一连20多天见不着酱油汤呀。”邢老师抬头看看大山:“夏天好,一地野菜,碗里绿生生的,看着就喜欢!”
我们朝教室走去。我还想问邢老师一个私人问题。
我说:“您家在哪儿?您怎么安排家庭生活呢?”黑黑瘦瘦的邢老师登时就不响了。他把头埋在胸前,背着手在头里走,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后悔自己的莽撞。
离教室不远了,邢老师站住,缓缓地讲述了他自己的故事。
邢老师的妻子是乡村人,没多少文化,可会一手好活。邢老师把家,把儿子撇给她,独自在外教书,逢月探亲,他妻子理家种地,倒也平静。儿子10岁那年,邢老师回家歇假,打算把家里的土炕修一修。儿子长得周正喜庆,活泼听话,甚得爹妈喜爱。10岁的孩子黏人,老不见爹面,亲得不行,跑来跑去,不离左右。邢老师忙着掺灰和泥,冲儿子一摆手,和和气气地说:—去,瞅溅袄上!儿子就乖乖到村头水塘边耍去了。
……后来,后来,儿子滑到水塘里,淹死了。
再后来,邢老师的妻子生了个女儿,却没力气从炕上爬起来了。
现在,邢老师忙完学校忙家里,挣的钱大多给妻子抓了药。他每天早出晚归,要奔波34里山路,遇水蹚水,遇狼打狼,日子就这么过……
我惊骇地看着邢老师。
他黑瘦的脸仍旧毫无表情。他不看我,只是机械地重复道:我就这么一摆手,说,去,他小小的人儿就去了,去了,去了……
邢老师的嘴唇蠕动着,最后,只是不出声地重复着“去了”的音节。
我们听了一节课,准确地说,只有20分钟。这种多年级学生同处一室的状况,叫“复式班”。
邢老师一走上讲台,黑瘦的脸上就闪出了光彩。他好像乐团指挥,统管着多重声部。他声音洪亮地说:六年级准备好,请你翻开语文书第42页,做练习5.右边两个孩子听话地低头写起来。他又说:五年级,你默写第10课《李白诗二首》。挨着六年级的一个男孩也低头写起来。邢老师扭身把一块小黑板挂到墙上,招呼道:凤叶,你上来把四年级的填空题做一做。一个伶俐的女孩应声跑上台。邢老师对三年级学生道:请你们朗读第八课,跟我念……教室里,写的写,念的念,高低就序,各不相扰。我心里热乎乎的,好像自己也成了邢老师的学生。
山里的天说变就变。天色暗下来,一股强风直冲进教室。我怎么也没想到,一扇木窗“哐啷”一声倒下来,正正砸在张科长身上!立时,张发的大腿就渗了血!
吉普车发动起来,忙着下山去医院。张发喊:邢老师,待会儿送学生回家可得留神!
邢老师急急走出教室。我紧跟着他,小声说:邢老师,如果您想调回家乡教书,我试着帮您向教育局说一声。邢老师说:教育局已经问过我了,可咱东长峪总得有人干呀,年轻人搞不上对象,不愿意来,我不能让别人为难呀。
说话间,雨丝变成了雨幕。
吉普车跑起来,一忽儿就把东长峪小学甩在绿树丛中了。
然而,我记忆的荧屏却留住了一位黑黑瘦瘦的老师形象。这以后,每逢下雨,我就替他担忧,不知道他接送孩子有没有危险,家里的光景是不是好过了些?
当广告飓风驮着家庭影院电脑互联网音响汽车别墅,冲进我们所熟悉的这个都市,当我们享受着工业社会带给我们的种种高科技成果时,我不知道,现代文明的轨道何时铺进距离北京城百多里远的平谷大山?
雨水和着骤起的风,恣意肆虐。
我离开窗户,在电脑上打出一行字:邢老师,祝您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