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30多岁才学下围棋,在接受冲击的同时,很快就感受其魅力,在不断领略围棋蕴蓄的过程中,还由棋理棋道引申出对世事的不少顿悟,于是我多次叹曰与围棋相见恨晚。
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曾被《南宁晚报》借用一段,借用我并不是去做体育报道,但因那时广西要举行第四届全区运动会,运动会设有中国象棋、国际象棋和围棋等比赛项目。我那时候虽然已经和南宁籍的象棋高手黄国棣、陈业礼、周寿阶、张维平等很熟了,但广西其他各市又冒出许多新秀—尤其柳州黄士清居然在全国赛上扳倒过“羊城少帅”吕钦……出于好奇,我很想去领略一下包括黄士清在内的各地高手的风采和棋力。于是我去找晚报体育编辑老农,说我愿意用业余时间去采写棋类报道,并半开玩笑说,我写象棋报道,质量保证不让《羊城晚报》。
我之所以扯上《羊城晚报》,是因为该报原捉笔写象棋报道的黎民良先生我最为佩服,他写的象棋战,读来除了给人一种现场的战争感和戏剧的紧凑感外,还依稀渗透着棋韵的力感和美感。但黎先生据说那时已经定居海外,其接棒者的棋力功底与文字味道都差之远矣,所以我才敢说此话。
老农正为抽不出人去采写棋类比赛犯愁呢,见我自告奋勇,自然高兴允诺。但他说不能仅写象棋,三种棋你都给我包了,我才给你去办一张采访卡。
以我那时候对象棋的理解程度,我自信写象棋报道在广西基本无人能及。但围棋和国际象棋我却都不会呀。国际象棋的棋子走法,与中国象棋大抵相像只不过略有变异而已,总算还能看出输赢来。而围棋呢,偌大一个棋盘,看人家在密密麻麻的交叉点上轮番摆下黑子和白子,实在恍如空宇观星,一片迷茫……
硬着头皮答应老农后,天性使我不敢敷衍了事。好在距运动会开幕还有一些日子,于是自觉抓紧恶补。没想到,这一补居然补出了一个超级棋迷。
围棋的蕴蓄太丰富,变化太繁复。经线和纬线各有19条,织出了361个交叉点,表面上是双方在上面进行有形的比拼搏杀,其实更多是在进行无形的智力角逐。你我的目标都是尽可能大地围出属于自己的领土。至于在围筑过程中,可采取缠斗吃子的手段来扩大势力,也可以靠各自围空来做最后争锋;可以挥兵打入敌营以消其实空,也可以采用“围而不歼”的战术—有意让敌兵溃逃从而实施跑马圈地战略,围出一个宏观的版图……
围棋在对杀中显然涉及算术;在围地筑空中当然与几何立体构图有关;在对棋形的把握与判定上,除了具美学与物理学原理外,还与力学息息相关;而在对棋局的整个形势观察判断上,则都体现着军事目光、军事构想、军事部署,还有涉及行军秩序、行军路线、行军统筹;至于在利益大与小,行棋先与后,兼顾攻与守,权衡得与失,明了生与死,辩证厚与薄,清晰虚与实等的综合把握上,更像一个个充满人生意味的哲学命题摆在跟前,无一不带来解答后的愉悦……
所谓棋盘小天地,世界大纹枰……
我主要攻围棋,也兼顾学了国际象棋,加上原有的中国象棋功底,所以我比较出色地完成了采访任务,所写的消息、专访、综述等,都使人耳目一新。老农最后很感谢我,但我更感谢他。没有老农,我学围棋的时间岂不更得往后拖?
更使我有幸的是,广西区运会不久,聂卫平到南宁。老聂本来是趁着第三届中日擂台赛的间隙,抽空放松来参加桥牌赛的,但围棋国手的身份自然使他无法推却围棋指导的差事。我获准采访,既完成了“车轮战”的现场特写,还写了老聂的独家专访。
20世纪80年代中国围棋水平大大落后于日本,聂卫平作为擂台赛的中方主帅,在最后一个出场的情况下,第一届横扫了山城宏、加藤正夫和小林光一等五名棋手而夺冠;第二届上征服了小林觉、武宫正树和大竹英雄等4名棋手而成功卫冕。因而被人誉为“聂旋风”和“抗日英雄”……我那时和聂卫平合影的照片冲出来时,不知被多少朋辈争相传看。
二
来海口以后,由于本报有一伙围棋的铁杆痴迷者,所以围棋氛围特别浓郁,甚至上班时间办公桌上也敢摆上棋盘噼噼啪啪来几盘。在一大段时间里,痴迷围棋几乎成了棋迷们工作和吃饭后的首选,通宵达旦下棋屡见不鲜。由于有太多的双方谁不服谁,于是不大健康的彩棋便应运而生。
我离开南宁前刚刚接触围棋,肯定还没算入门。最早下棋的好几位谁都不会把我放眼里,央求人家下一盘,人家懒得理你,即使给了面子也会叫你先摆上三四个子。有段时间,我把“屈辱”埋在心底,甘心寂寞地在一旁观战,但心里早就盘算着:什么时候一定得把他们都给收拾了。
一位来自东北的同事,他从小就学棋,早早就入段。他对报社内的大部分棋手都下让子棋,他仗着自己熟悉多种棋形及变化,和别人对局时根本不讲棋理,不按定式走棋,胡乱打入,横蛮切断,无理扭杀等成了他的家常便饭,但结果却屡屡得逞!使得我们一大帮人输了不服还是毫无办法!
最早发现此公下棋“脉门”所在的也许是我,报社接下来举行围棋赛,我以稳健的布局应对他无理的打入,结果成功吃住一串子,局面顿时大优。但他仍然无理到底,到处撞门拼命,到处挑起是非,到处搅局寻变……但我采用下象棋的经验:优势后把棋往窄处下,任凭对手在脚盆水里翻大浪,我却稳扎稳打,终于坚持到他中盘投子认输。在以后的多次比赛里,我和他对阵绝大多数都保持胜绩。在全省新闻界围棋赛中,我俩除了同心合力战外敌终于获得团体第一外,最后还是难免“内战”以争夺个人冠军,结果我再一次结结实实地拿下他,把那座银光闪闪的冠军奖杯捧为己有—当然,1500元的冠军奖金就拿去一起喝酒了。
之所以能在短时间里长棋,不得不说跟我经常和省里的围棋高手来往有关。从1993年起一直到2001年,我几乎每年都率队到外地参加围棋比赛。全国业余围棋水平最高的比赛是由中国围棋协会和全国晚报体育记协联合主办的赛事,名称就叫“晚报杯全国业余围棋锦标赛”。中国培养围棋人才的途径,一是通过选材培养,二是在专业组升段赛中发现人才。由于中国围棋协会规定,凡升到专业五段以上的棋手,终生再也不能参加业余比赛,所以许多儿童棋手和少年棋手,即使升到专业初段、二段、三段和四段,往往都来“晚报杯”崭露头角,使这一赛事成了后备人才的主要赛事之一。近年来许多年轻的高手都从“晚报杯”走出来,比如昆明的王遥、武汉的李哲、成都的古灵益,他们当年在“晚报杯”的比赛中,坐在椅子上还需要垫一个小凳子,但今天他们都已经成了全国围甲的主力棋手了。
在报社,我的职务是副刊部主任,本行是管好副刊版和文化娱乐版。除了奥运年和世界杯年,因为爱好所以主动撰稿支持体育版面外,平时没和体育部太多关系。但由于本报体育部没人懂围棋,为了免除报道比赛时出笑话,所以几乎每届组队参赛都由我圈头:从拉来赞助到组织预选赛,从率队征战到现场报道……一人数职,既忙得不亦乐乎,也乐得不亦多乎?
西安、石家庄、贵阳、武汉、天津、昆明、上海、广州等地主办的赛事都是我领队征战。我领队的最好成绩是付利八段获得两次个人亚军。海南队成绩不算太突出,但作为领队,由于我的天性爱玩并不怕冒险—甚至在开赛前3天居然带领棋手连夜去爬华山,至于在爬山途中我显示出来的体力、耐力和助人精神,无一不受年轻棋手的钦佩—所以我和海南多位年轻围棋高手多年来有着较好的交往,多少能从他们身上学来若干招式。
由于在一大段时间里和围棋走得很近,除了在每届大赛中都能得到强烈的围棋熏陶外,我还与全国围棋界多位高手有过被授子的对局,比如张文东九段、刘小光九段、容坚行五段等,我都有幸向他们讨教过。王汝南八段担任中国棋院副院长时曾经数次莅临海南,于是我就有了更多的讨教机会和交谈机会。无独有偶,进入新世纪后我去法国巴黎参加“中国文化周”系列活动,在选择电视频道的过程中,突然发现马晓春对李昌镐,周鹤洋对徐奉洙的对局—因听不懂法语,自然不知道这两位高手因何来此比赛,更搞不懂巴黎究竟与围棋发生什么样的联系。没想到在回程的飞机上,我一眼看到了王汝南,他也惊奇地发现了我,他乡遇故知,于是就热情地坐到一起,高兴地谈起围棋的推广话题,才知道:原来第五届LG杯八强赛安排在巴黎进行—巴黎是欧洲第一个成立围棋协会的城市。由中国发明,现在由中日韩争锋的围棋,能否被欧洲人接受?先在巴黎来一个试验。
三
作为棋迷,我知道绝对不可能在围棋上还能弄出什么名堂了,但我并没有吃亏或者浪费时间的感觉。现如今真正找个人对弈也不大容易了,但好在网络早就普及,随便上哪个游戏网站,都有人在恭候你到来。我在网上已经下赢了1300多分,坐稳了业余八段的位置。虽然段位不低而却没有按段领薪,但我仍然孜孜不倦,自得其乐。随着与围棋的持久接触,我领悟到的东西更多更多……
围棋是有一定的胜负定律和一定的行棋规律,但绝不是说在布子运势时必定要遵守某种刻板的程序,相反,围棋盘上的宽阔宏浩,完全可以让你舒展一己之个性,绽放别样的志趣—
你想登九天揽月,请学武宫正树,也许会适心构筑出宏大的“宇宙流”;你想舒展轻灵飘逸,就去学马晓春,那奇诡无比的投子会让你有一种来去如风无形无影之感;你想与人角力,那就去见识见识古力,这位号称“古大力”的少侠每招每式可都显出掰手腕的沉劲;你想学梅花桩上的优雅造型吗?那只有去学大竹英雄了,但在激烈扭杀中依然讲求棋形美学,从来就没有几人能效仿。
你也许最想将宏伟蓝图落实在平实的步骤里,那就去模仿李昌镐吧,但人家一坐下就纹丝不动,既不因优势而自喜,也不为严峻而苦愁……这对你而言简直就匪夷所思。
你要体验极度刺激倒容易,可去学李世石、刘昌赫、刘小光或者更早的加藤正夫,保准每局都享受到屠龙的乐趣或者被人屠龙的沮丧……
围棋的魅力实在太多,其中之一还在于:迄今为止,世界上尚无一人在一盘棋中从始至终每一步都下得正确无误。这点和象棋实在太不一样了,象棋的开局、中局和残局我都解拆过不少,堪称滴水不漏的千古名局可说并不少见。而围棋,圈内人都知道,一盘棋里,即使你最后取胜了,但回头复盘时必然会发现,你哪怕没有大漏勺但也会有很多“问题棋”,只是对手没有发现或者没有把握好而已,这一点与象棋大有区别,一盘水平相当的象棋战,一般在缠绕中谋得一个马或一个炮、一个象甚至仅仅是几个小兵,微弱的优势都不难保持到最后而变成胜局。倘若谋得一个车的话,那对手不当即认输就会被人取笑了……
当然,是否“问题棋”,或者是否“好棋”,对它的判定也并不那么简单。
两个选手在激烈争夺价值40万美金的“应氏杯”冠军,而研究室内则是高手云集,他们打着正在鏖战的棋谱,同样也在进行激烈的争辩。为什么?围绕整体形势或判断某个局部,到底谁优谁劣,高手们的看法居然不一致:这个说黑棋实空多,那位说白棋潜力大;接着往往就会有实地=“现金”,棋势好=“潜力股”的比喻,再由这两个未必贴切的比喻进行没完没了的辩论,直到双方目数确定之前,总会仍然有人说“我愿下黑棋”,也有人说“我愿意下白棋”……
棋局的思维是流动的,认可的前提是需要理性支撑的。但都有着高度理性思辨的九段国手们,对一个棋局的解读,或者仅仅是对盘面上一个局部的判断,却有着大相径庭的结论!冲着这个,似乎就可以推测:其实围棋盘上的几百个落棋点以及它们之间的联系,充满着太多的未知未定,一切都仍有待探究,有待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