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乡少塔,不比中原或江南举处皆是,武鸣有塔名文江,据传已一百七八十岁,也算古塔,读读文献资料,听听东道主述介,那年我还在南宁工作,乘灵水笔会之机,遂与文友小松结伴同游,一睹塔之风姿。
文江塔位于武鸣城南郊渡桥头旁,耸立东西二江流处河畔,东连千亩沃土,西望灵水清波,南眺群山莽峰,北听市声喧闹。塔的历史长,加上地理位置佳,游人岂不络绎不绝接踵而来?可来到塔脚,我们却惊异愕定:原来塔被圈在一介小工厂内,塔前堆叠着乱七八糟的废铁烂铜,四周竟无一条好路通往塔内,用手和肘撑上高阶始能进之。要登塔楼,更是难哉。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攀援已经不成阶梯的砖壁,才上得二层,由二层盘绕而上六层后,又被一堵砖墙封死,七级浮屠不能尽然领略,颇使我们扫兴。什么塔楼每层皆有重屋拱门和八角状飞檐翼角;什么塔厅有工笔细腻的丹青妙作和山川景物浮雕;什么塔厅有生铁浇铸的模样覆盖并塑有魁星神像……林林总总,全一一成为老辈人的记忆和后辈人的想象了。
江水脉脉,岁月悠悠,昔日富丽堂皇的文江塔,今日尽呈破败状:楼道凹凸不平,塔腔凌乱不堪,上下各层都铺着稻草禾秆,使人踏进如同步入猪舍牛栏……一百七八十岁,于人的生命或许已算长寿星翁,可于无始无终的历史来说,不过是弹指瞬间,文江塔何以竟垂垂老矣?即使真的算为苍老,就必定与穷极潦倒画等号?我想为文江塔一哭!
文江塔自建成以来,可谓命运多舛,屡遭劫难。轻抚着厚厚塔壁,从岁月的侵蚀和风化湮灭的渍迹中,依稀觅到了历史的印痕:20世纪20年代,适逢军阀混战,滇军出桂(一说是粤军入桂),塔楼付之一炬;40年代日寇犯邕,文江塔又吃过一发重重的炮弹,将顶层南面炸开一个一人多高的窟窿;而国民党一守军的少将居然挖空心思,以“此塔暴露军事目标”为由,居然用九辆汽车套上钢缆,欲强行把塔拉倒,无奈塔骨铮铮,傲气耸立,终未能如愿;1958年,时值大办钢铁,文江塔又被当成一尊天然高炉,而参加“全民大炼钢铁”的代价是将木柴、矿石、烂锅堆置塔内焚烧出了一塔黑黝黝的铁屎……
文江塔冷眼看世界,含辱顶烽烟,沧桑经历,艰险遭际,使人想起多灾多难但坚忍不拔的国度和忍辱负重而顽强进取的民族……真的,以何种褒扬的辞章去颂祝文江塔,我看都未必过分。
曾漫游苏杭诸塔,论规模外观,文江塔自然难望项背。号称江南塔冠的苏州北寺塔,相传是三国孙权为了报其母恩而建造,故又名报恩寺塔;杭州保叔塔则是北宋统一后,吴越王钱弘叔被宋太祖召进东京,钱氏为祈求他平安返回而兴建。七级浮屠分明是百姓血汗尸骨堆聚而成,可只派为帝王将相“报恩”或“祈求”的用场。可见连雄才大略的孙仲谋在此事上也仍未脱俗。而壮地文江塔的建造,清恩府郡李彦章开宗明义释曰“与世俗所谓宰堵浮屠之说区以别矣,以兴启斯文”。可见造塔是痛感壮地文化低下,意在热切寄翼“文风从此同江振”,其建造之旨比前者如何?无须多笔。
文江塔的碑文更值称道。塔碑早已缺失,但李彦章撰写的碑文竟为许多老辈人背诵并传世,碑文并非吹嘘“政通人和”一类,而是把叙山川地貌、言民风习俗、论政事史治以及抒情述志铸熔一炉:“……地不加广,人日以多,登此而有既庶之虑焉;龙潭未复,犀水宜修,紫金之筹焉,时维秋矣,禾稼方丰,俗近收丹(壮话‘收割’),民无积谷,登此而又有劳农观稼之心焉……”这种清政精神和忧患意识与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当无二致。
地处八桂一隅的文江塔,以其特有的遭际和风骨教人自立,催人振奋,我无力为之复容,也无资格为之请命,只能倾上几许钦敬,一叶挚心,遂成短文以寄情托志。
—附记:此文发表于《南宁青年》杂志(内刊)1985年第2期。塔内的破败状完全是据实描写。据悉1988年武鸣县拨巨款重建,修葺一新的文江塔塔影姣美,早已成为桂地的一方名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