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尧突然觉得很疲倦。
他又想起了小婉。
他的小婉。
初次见到小婉的时候,她还没有名字。
这时代的多数人通常都是随意取个昵称或绰号便沿用一生了。例如长得胖就叫胖子,长了张大嘴就叫大嘴,要是比一般人要瘦上许多的就叫竹竿仔,诸如此类。要是一个地方同时有不只一个胖子,就一个叫大胖一个叫小胖,再多一个就叫中胖,或者依照肤色区分白胖黑胖黄胖红胖也是可以的;再不然依照数列顺序叫上二胖三胖四五六七八九十胖,要往後叫到多少都行。
当然也有不依照外貌特徵的。有些人出生或幼儿时父母长辈已经起好乳名,之後也就沿用了一辈子,例如讨吉祥意味的小吉、阿祥,期许将来成龙成凤的如金龙、金凤,但求平安健康的如小安、小健,也有随口叫顺的如囡囡、囝囝等等。
总之大家知道叫谁就好了,在绝大多数的地方都是这样的。
只有址在旧壁垒的自治市内的市民会有自治会发行的身分证上载有正式的姓名,以及一些较具规模的私人庄园会依照身分阶级赐予姓氏和起名,普通人一般不讲究这些。
阎家对庄内的人也是如此,并不是每个在阎家获准定居下来的人都能冠上阎姓,而是需要特定资格的。但阎家有个不同於其他私人庄园的地方是设有医院,因此制定了一些简易的规则来替没有正式姓名的病患建立有效病历而不致混淆,主要使用性别血型搭配出生日期,最後再填上患者惯用的称呼,附注家属等等其他资料。
当时他们这样帮小婉的父亲填好病历表之後,阎尧问起她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她有些怯生生地答。
「昵称或小名、绰号那些都可以。」阎尧告诉她。
「都没有。」她美丽的眼睛望着他,看起来是如此无助。
「那……你的父亲都怎麽称呼你?」阎尧问。
「……都叫我『喂』。」她说。
「……」阎尧沉默地在附注栏的家属部分填上「女儿」两个字。
「……对不起。」她说。
「为什麽要道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阎尧说。
「好像多少给您带来了困扰,真的很对不起。」她低下头鞠了个躬。
阎尧连忙扶住她。
「不会,一点都不困扰,真的。」他真诚地说。
「谢谢您,您真的是个很好心的人。不但无条件收留了我父亲,又那麽的亲切,我们实在太穷了,付不出什麽像样的东西回馈,真不知道要怎麽报答您……」她说着低下头去又要鞠躬。
阎尧又连忙扶住她,不让她弯下身去。
「不用这麽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他说。
「应该的?」她吃了一惊。
「呃,我的意思是说,人跟人之间不是本来就应该要互相帮助吗?」阎尧解释。
「但是我听说……看病是非常昂贵的……」
「这……先不用想这个,有心的话之後再慢慢付就可以了。」他本来想讲不用付也没关系,他们家的医院本来就不会强制跟穷人收取费用,但怕伤了她自尊,还是把话吞回去。
「……谢谢。如果有任何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您尽管吩咐。」她向後退一步,离开他的扶持,迅速弯身鞠了一个躬。「不占用您时间了,再见。」
阎尧看着她似乎有点慌张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过没多久她的父亲死了。
「很遗憾,请节哀。」
「您们辛苦了。」她两手紧紧交握,眼眶满是泪水。
阎尧这次不等她有任何动作就先扶握住她的双臂。
「你还好吗?要不要先坐下来?」
她点头,泪水随之滑落。
他带她到安静的地方坐下来,递给她一杯温热的水。
「谢谢。」她用颤抖着的手接过来,两手紧紧握住水杯。
「今後有何打算?」他问。
她小鹿般无辜的双眼满是泪水与茫然。
「有没有其他亲戚朋友?」他接着问。
她摇头。
两人陷入沉默。
「愿不愿意留下来?」他突然冒出这麽一句话,连自己都被自己吓一跳。
「……留下来?」
「呃,是呀,」阎尧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讲什麽,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脱口而出那句话,只好再重复一次。「留下来,留在这里。」
她看着他。「……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他被自己毫不迟疑的接话速度又吓了一次。「呃,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留在医院里工作,啊,或者不待在医院工作也可以的,看你比较喜欢待在──」
她低垂着头伸出双手握住他的右手,眼泪一滴滴落在自己的裙子上。
「谢谢……真的非常非常感谢您……我……原本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
他无声地伸出左手覆上她交叠着的双手。她的体温偏低,手上传来凉凉的触感。
阎尧看着自己的手,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触感。那凉凉的温度凭藉着鲜明的记忆传到他的掌心,既像是他回到了过去,也像是当时延续到了未来。
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情感记忆运作的模式完全不合逻辑。明明有更重要的细节是拼命想要清楚记住但还是消逝的,也有这种未曾刻意放在心上却像在身体内每个细胞里都保存得好好似的、无法忘怀的东西。
和小婉有关的一切他全都想牢牢记好,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有越来越多的部分已经愈渐模糊。这令阎尧难以忍受,甚至无法停止责备自己。
窗外飘进来潮湿的空气,雨点落下的声音响起,节奏越来越快音量越增越大,不一会儿就由滴答转为沙沙声,再转为倾盆大雨的隆隆作响,完全隔绝了外界的其他声音,像是对映着他此刻将自己的心隔绝了外界陷入自己打造出来的囚牢一样。
大雨。
那一天的雨也是这样下得又急又大。
掌心凉凉的触感尚未褪去,他又想起了那个雨天,刺痛了他的心。
阎尧把脸埋进双掌中。
「小婉……」阎尧喃喃自语。「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
任何事。
无论代价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