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妹贝蕾妮丝是个年轻漂亮有活力的姑娘。某一年,贝蕾妮丝突然染上了重病,曾经拥有的美貌也渐渐消失,而我也突然患上了可怕的偏执狂症。病中的贝蕾妮丝成了我研究的对象,因此,我对贝蕾妮丝产生了莫名的情愫。在我和她订婚之前,不知道为什么,我爱上了她的一口白牙。一日下午,竟然传来贝蕾妮丝病逝的消息。我悲痛不已,无意间看到手边的书上有这样一句话:“要想减轻你的忧伤,就去情人的坟墓一看。”就在此时,仆人们发现,坟墓里的贝蕾妮丝恢复了心跳……
我的洗礼名叫做埃格斯。我的家庭成员都被称为“幻想家”,而家庭中古老的一切——古老的大宅、大厅的壁画、屋里的挂毯、族徽中的图案,都从一个侧面证明了我们幻想家的身份。
如果我说我的灵魂以前没有存在过,你也许认为我在瞎说。不过,对此我们不必争论,我自己相信就好。我童年时的记忆与一个图书室联系在一起,我的母亲死在那里,而我却降生在那里。而这段记忆像影子一样,摇曳不定,挥之不去,并且永远存在。
从长夜中醒来时,我没有立刻进行宗教般的冥想,只是瞪着眼睛去观察周围的一切。我的少年时代在读书中度过,而我的青年时代,则是在冥想中度过。时间流逝,将近中年时,我仍待在家族的府邸中。我感到我的生命几近枯竭,我的思想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我竟然觉得现实世界就像是幻想,而幻想中的世界却是一片真实。
和我一起在古老大宅中长大的,是我的表妹贝蕾妮丝。虽然我们一起长大,但我们相差甚远:我体弱多病,总是忧郁,她健康美丽、活力四射;我喜欢作修士式的研究,而她喜欢在山坡上漫步;内向的我总是在冥想,她则无拘无束,快乐地生活。我呼唤着她的名字——贝蕾妮丝!想到她,我阴暗的记忆中便涌现出满满的快乐,表妹的倩影是那么美丽,令人心动。而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我不忍讲述,神秘之余也让我充满恐惧。
一场致命的疾病无情地降落在表妹身上,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另一个人,无论是心理、习惯还是性格,她都完全变了,原来美丽的贝蕾妮丝不见了。
这场大病给表妹的身心都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也留下了许多后遗症,其中之一便是癫病。这个痼疾时好时坏,不发作的时候跟好人无异。
就在同一时期,我也忽然患了病,并且最后发展成了偏执狂症,而且越来越严重,到后来我都无法控制自己。我的症状主要是极易激动,遇到问题就使劲钻牛角尖,通俗点说,就是再小的事也会让我焦虑不已,琢磨个没完。
比如,一本书的印刷、纸页边框也可以让我不厌其烦地研究上数小时;壁毯和门上的影子也会让我想上大半天;有时,我会关上房门,整整一夜呆呆地盯着蜡烛的火苗或者炉中余烬纹丝不动;有时也会闻一天的花香,或者把一个普通的单词颠来倒去地重复,直到它在我脑海中失去意义。而我的精神疾病所导致一个常见问题是,长时间一动不动。
大家可不要误解我的话,我的这种对小事的执著与正常人运用想象力的创造性思考完全不一样。正常人的沉思不会像我这么极端,他们也不会执著于鸡毛蒜皮的小事。对正常人有吸引力的东西,会催生出他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但联想过后,引起他们联想的东西便会消失,那些最初引起他们兴趣的事会被遗忘,最终,他们得到的是丰盈的内心世界。
而我恰恰相反。不管我怎样联想,思想都会回到最初的那件事情上,思考结束时,最初注意的那个东西不但仍然存在,而且愈发清晰,就像是放大镜下的东西,呈现出一种夸大的形象。也就是说,幻想家的心理特征是思考观察型,而我只是病态性的关注型。
在我得病的这段时间,我读过的书也是混乱、诱发人想象力的书,可以说尽管这些书不是导致我生病的主要原因,但它们也应该对我的病负一定的责任。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些书,其中包括奥斯丁的名著《上帝之城》和德尔图林的《论基督之复活》。尤其是后者,我对其中一些隐秘不解的文字进行了琢磨,然而几周过去,我也依然一无所获。我对细节的这种执著,与托勒密·赫弗斯狄翁说的海边巨石十分相像。据说,那岩石不论是受到人为破坏,还是海浪侵蚀,抑或暴风袭击,都毫无变化,但是令人惊奇的是,它一沾到一种被叫做“艾弗花”的花朵,就会发生震动。如果真的有这种花,那么我生命中的“艾弗花”一定是她——贝蕾妮丝。
过了一段时间,我的病逐渐好转,人也清醒了些。此时的我看到贝蕾妮丝不幸地生活着,心里既疼痛又惋惜——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就成了残花败柳。这并不是我的病态思考,任何人见到她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犯病的时候,注意到的只有一点,就是虽不太重要但格外引人注意的变化——外表上的巨大变化。
她生病之前可谓倾城倾国,可那时我并没有爱上她,后来我的精神有了问题,心灵与大脑发生了错位,那种源自心底的感情不再属于我,我只有大脑发热而产生的热情。以前,从灰蒙蒙的早晨到昏暗的晚上,她总是在我身边,我却从不认为她存在于现实中,而只认为她存在于梦境;我从未把她视为凡俗世界中的女人,而是把她当做一件抽象的东西去分析。
可是现在,她一出现我就颤抖,她一向我走来,我的脸就迅速变白。我同情她的不幸,再想到以前她就爱着我,一时头脑发热,就向她求了婚。一切如愿以偿,我们的婚期逐渐临近。一个冬天的下午,我独自坐在图书室里,本以为只有我一人,可一抬头,贝蕾妮丝就站在我面前。不知道是我的想象力太丰富了,还是光线太暗淡,我竟然看不清她的身形。
她一言不发,我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只是感到一种莫名的难受,而好奇心驱使我看着她。她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儿,我的双眼紧盯着她,目光落在了她苍白的脸上。天哪,她已然瘦成了秸秆,完全失去了往日的轮廓与美丽;她的头发的黑亮现在已经被稀黄取代;她的眼睛丝毫没有生气,就像是没有瞳仁。这样的形象与南欧人的特征极不相符。因为眼前的景象,我不由得避开了她呆滞的目光,转向她的薄唇。微张的嘴唇带着一抹奇特的笑,在这微笑中,她的牙齿渐渐露了出来——天啊,那牙齿我简直不想再看,太恐怖了!
突然而至的关门声惊醒了我,当我抬起头时,表妹已经离开了房间,但我始终无法把那一口可怕的牙齿驱赶出脑海。这些牙齿没有一个缺口,没有一丝斑痕,她的牙齿和微笑一并留在了我的脑海里,现在这牙齿显然比微笑更清晰。
牙——白牙!——白牙!无处不在的白牙!
我又犯起了偏执狂。我试图抵抗这奇怪的思想,但是我控制不住。此刻我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一口白牙。我从各种角度揣摩它们,研究每一颗白牙的特点。我对它们有一种疯狂的渴望,我一心想着它们,其他的一切都被我抛在脑后。
我开始想它们的不同之处,它们独特的构造,我想象着它们具有的敏感力量,以及即使不靠嘴唇它们也具有某种精神上的表现力。当想到这里时,我不由得大吃一惊。人们都说舞蹈大师莎莱的脚步充满了感情,而我则坚信贝蕾妮丝的白牙才充满了思想!我如此执著于这些白牙,甚至觉得只有拥有了它们,我才可以恢复理智,获取平静。
就在我不断沉思冥想的时候,黄昏按时来临,黑夜如期而至。接着,黎明再一次到来,太阳升起。到现在,已是第二个夜晚,我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屋里,沉思冥想,脑子里只有白牙,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在房间里几乎都是白牙。突然一声可怕凄惨的尖叫将梦中的白牙打碎,我从深思中惊醒,听到骚乱和叫喊声,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些许呻吟的声音。我起身,推开图书室的窗户,一名女仆泪流满面地站在前厅,告诉我贝蕾妮丝死了。原来那天一大早,她就犯了癫病,而当天的傍晚时分,安葬她的坟墓已经为她准备好,葬礼的一切也已经安排就绪。
现在,我发现我又是一人独坐在图书室里,似乎刚从一个混乱的梦中惊醒。我清楚地知道现在是午夜,还记得这天太阳一落山,贝蕾妮丝就下葬了,但是我对此前发生的事情记忆朦胧。我的记忆中确实存在着巨大的恐惧,而这些恐惧似乎是由一些符号堆积而成,我使尽全身力气也破译不了。与此同时,我的耳边总鸣响着一种声音,那是离去的灵魂的声音,是女人的尖叫声。我高声地问自己,我干了一桩什么事情呢?
我抬起头,看见旁边的桌子上有一盏灯,灯旁有一个小盒子,看起来很普通。以前我常在给我们家看病的医生那里见到它,但此刻,它为什么会在这儿呢?而我一看到它,就莫名的发慌。我的目光随后落在了一本书的画线句子上,这是埃尔本·查亚特的一句奇特的小诗:“朋友告诉我,要想减轻我的忧伤,就去情人的坟墓一看。”这时,一名脸色惨白的仆人从图书室的房门进来,看上去已经吓破了胆,对我说话的声音都颤抖着,由于声音太小,我听到的也只是一些期期艾艾的、不是很连贯的句子。
从他的话语中,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说,就在刚才,人们被可怕的哭声惊醒,于是大家都聚在一起,循着哭声的方向寻找。仆人的讲述声愈来愈令人感到恐怖,却异常清晰。他说,他们进入贝蕾妮丝的坟墓,发现了穿着寿衣的贝蕾妮丝的尸体。但令人惊诧不解的是,她居然还活着,虽然样貌已丑陋至极,心跳却很清晰。
哦,上帝!她还活着。
突然,仆人指着我沾满污泥与血迹的衣服,我不知该说些什么。然后,他又抓起我的手,手背上布满了抓痕。接着,他指着靠墙的地方让我看,好半天,我才弄明白那是一把铁锹。我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并迅速冲到桌边,抓起那个盒子,但怎么也打不开它。
我的双手猛烈地颤抖着,盒子掉在了地上,有一些东西从里边滚落出来,除了牙医的各种手术器具之外,还有32颗夺目的洁白如珠的东西滚落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