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接到发小的信,信上说他身患重病,需要我的陪伴。我连忙赶去他的城堡,却发现他虽然心存抑郁,但没有任何身体上的问题,而他心爱的妹妹却病逝了。我帮助好友料理他妹妹的丧事,将棺椁放在城堡的地下室里。一个暴风雨的夜晚,我听到地下室里传来一声声巨响,转眼间门被风吹开了,一个纤细的身影在门口徘徊……
(一)
那是一个昏暗的秋日,密布的乌云好像要吞噬大地一般。我只身一人骑着马,从荒原上穿过,目之所及皆是颓败的景象。临近傍晚,我才远远地瞧见厄榭府的影子。看着那孤零零的建筑,我心中莫名地充满了忧伤,这种感觉难受极了。
往常,即便是处在冷落荒芜的境地,或是看到凄厉险恶的景象,我也不免会生出几分诗情,想要咏颂一番。可如今,我心里只有一份挥之不去的忧郁,无法名状。于是我再度打量这块地方,只看见孤独矗立的建筑和四围单调的景象,光秃秃的院墙,似黑洞一样的窗子,已经散发着腐败气息的灰色芦苇和几棵早就枯萎的树木。
见此情形,我更是愁苦不已,现实的言语都无法形容我此刻的心情,这份感觉唯有用嗜食鸦片者从那疯狂幻觉中骤然清醒的感觉作比才贴切。
究竟是什么让眼前的厄榭府无端地勾起我心中的哀愁?想到这里,无数念头涌入心上,却又无从说起。对于这无解之谜,我只好自欺欺人地归咎于景象的感染力。其中的奥秘,恐怕再博识的智者也无法说清楚,于是我思忖着,其实眼前景色只要在布局上稍加更改,这种悲伤的感觉就会大大减弱甚至消失。
想到此,我挥鞭疾驰,一转眼到了山中小湖的岸边。小湖就傍着宅第,湖面似镜面一样平整,没有一丝涟漪。它映出的景象都扭曲变形,灰色的芦苇和惨白的枯木,还有似黑洞一样的窗子,好像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怪兽,一切是那样阴森恐怖。我低头瞧那湖面,不由得浑身战栗,比起刚才的忧伤来,心里又多了几分恐惧。
(二)
这座府邸属于我童年时的好朋友罗德科里·厄榭,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面了。可不久前,我收到一封他发来的信,信的笔迹略显潦草,看得出是仓促而为。在这封亲笔信中,他提到了自己身患重症,正备受精神错乱的折磨,十分不安。他希望能够见到昔日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知己。他恳求我能去陪他待一段日子,也许这样做他的病情就能减轻。这真诚的请求让我无法犹豫。于是我未做耽搁,立即出发。
虽然我应邀前往,但是仍觉得此事大有蹊跷,多年未联络的他怎么会突然提出这样奇怪的请求。我们虽然是童年知交,可我对这个人却并不十分了解。
他总是沉默寡言,对任何事情都有所保留。他仿佛蒙着一层神秘面纱,让人无法看透。这样的性格十分古怪,不过我倒是很清楚他并不是刻意如此,这一切源自于他的家族。听说,他的先祖便以多愁善感闻名。多少年来,他们家族的神秘色彩都通过高贵的艺术品体现。最近,他们也多次举办了慷慨却不张扬的慈善活动。这个家族总是异于常人,比如对音乐,他们也只迷恋复杂多变的曲调。
他们的家族虽然显赫,却鲜有旁系子孙,除了偶尔的例外。这么想来,眼前的房屋和人们熟知的厄榭家族的性格极其相符,都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不知道是房屋的特色影响了厄榭家族的性格,还是房屋的所有人刻意将房屋修缮得如此。
正是因为缺少旁系亲属,厄榭家族的财产和姓氏得以世代传承,于是人们渐渐忘记了庄园的本名。家族世袭的庄园与姓氏合二为一,诞生了“厄榭府”这样模棱两可的称呼。在周围乡下人的心中,“厄榭府”这三个字不单是罗德科里所属的家族,也包含了这座府邸。
(三)
就如上面说过的,为了逃避莫名的哀伤,我逃到了山中的湖岸边。这样略显幼稚的举动加深了早先的奇怪忧伤,甚至增添了几分恐惧。毫无疑问,这迅速弥漫的怪异感,只会愈发浓厚。这样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只能用迷信来说明吧。
人越是胡思乱想,便越觉得事情恐怖。这看似荒谬的定律,任你安放在谁身上都很合适。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当我的视线离开水中倒影转到府邸时,我的眼前出现了荒谬的幻象:我眼前的府邸和整片庄园就像是笼罩在灰蒙蒙雾气中的幻影。那雾气从枯木、灰墙和死水中飘散出来,与周围的空气完全不同,好像瘟疫一样可怕又不可思议。真的,我提到它,是想说明这折磨人的种种思绪究竟有怎样强大的威力。
我胡思乱想,最后竟然真的相信这样的幻象,觉得我只要再靠近一步,就会被那烟雾吞噬一般。一切越发不可思议。我尽可能地挥散脑海中奇怪的念头,仔细地端详和审视起这座府邸来。
年代久远,光阴使它褪去鲜亮的色彩,这成了它最主要的特征。细小的苔藓布满外墙,犹如蜘蛛网状般蔓延于屋檐下。尽管如此破旧,却也找不出破损特别厉害的地方。建筑各部分的墙体完好,只是个别之处石头破裂,看上去不是十分协调。
这让我想起了古墓中的那些华丽的锦缎,多年待在密闭的环境里,看似完整,可一旦取出来,接触了空气,便会很快化为飞灰。厄榭府除了表面上的衰颓外,整幢建筑并没有坍塌的征兆。如果再仔细观察,兴许能找到一条细微的裂缝,从正面屋顶上开始,顺墙弯弯曲曲地延伸,直至消失在黑黢黢的湖水中。我边留意着这一切,边沿着短短的堤道缓慢骑马前行。当我到达府邸门口时,一位仆从接过了缰绳,我下马跨过哥特式的拱门进入大厅。
男仆小心翼翼地带我穿过昏暗曲折的回廊,前往厄榭的工作室。不知道为什么,我之前的那股莫名愁绪,变得更加强烈。一路的景物同我年幼时见到的一模一样,天花板的雕刻、黑色的帷幔、乌黑的地板,以及摆设的纹章甲胄,这些普通的物件却激起了我那么奇特的幻想!
在楼梯上,我还遇见了他家的医生,那位先生面露困惑并夹杂着狡黠,草草同我搭了句话就走了。随后我们来到了厄榭的房间,我发现这是个宽敞的地方,天花板很高,窗子狭长而突兀,站在乌黑的橡木地板上,仿佛很远很远,伸开手仍无法够到。透过格子玻璃,几缕微弱的红光透了进来,把眼前的物件一一映照分明。
可是远处的角落和雕花拱顶的凹陷处,依旧是暗暗的。墙上挂着深色的帷幔,家具很多,却过于破旧,看着很不舒服。散放四处的书籍和乐器也没能为这房间增添一丝生机。
从这房间里,我只嗅到了悲伤和忧郁。厄榭此时瘫坐在沙发上,见我进来,立刻站起来,热情欢快地迎接我。起初我以为这只是客套之举,因为他显得有些热诚过度。可当我看到他的面容和眼神,才确信那是出于真诚。
我们坐了下来,看着一言不发的他,我心中怀着怜悯,还夹杂着几丝恐惧。在短短的时间里,罗德科里·厄榭变化极大,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认定,眼前的人确实是我童年的玩伴。他的面部特征一直不同寻常:天庭饱满,眼若流星,眸清似水;轮廓漂亮而单薄的嘴唇,颜色略微暗淡;精致的犹太人式的鼻子,配了大得离谱的鼻孔;造型较好的下巴,却又不太引人注目;头发轻薄,略显稀疏;肤色成不健康的灰白,令人过目难忘。由于显著的面部特征和一成不变的表情,致使稍有一处细微的不同,都显得变化极大。
(四)
如今与厄榭同处一室,让我有种见到似曾相识的陌生人的错觉。眼前的他,肤色苍白得可怕且透着病态。但他的一双眸子却亮得出奇,这让我尤为惊愕。丝缎般柔滑轻薄的头发,变得毛糙纷乱。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无法从他这副怪异的神情中找出正常人的影子。开始时我觉得他举止怪异,却不明缘由,但很快就发现是他的精神极度紧张所致。
他总是力图克服自己的习惯性痉挛,但终究是白费力气。这让他看上去羸弱不堪。对于这样的情况,我早有思想准备:一来他信中有所提及;二来年少时从他的某些脾性中就略见端倪;再者,从他身体的状况和气质上也能作出推断。眼前的他,看上去反复无常,说话时声音有些嘶哑,像是沉浸在烟酒中多年。他的声调也忽高忽低,一会儿全无生气、优柔寡断,一会儿又干脆有力。
他就这样谈着请我来的目的,讲述他是多么诚心诚意地期盼我的到来,也相当详尽地介绍了他的病症。他认为他患的是家族遗传的先天性神经上的疾病,无药可治。其实不用他细说,我也能从他反复无常的情绪上看出来。他端坐在那里,试图用言语描述自己的状态,但有些话让我既困惑又好奇。
看来神经过敏已把他折磨得够戗,他说,他只能穿定制料子的衣服,难以忍受花的香味,即便微弱的光线也会让他感到刺眼。除了特殊的弦乐外,其他声音都会使他成为惊弓之鸟,看得出恐惧和病症已经牢牢地攫住了他。
他认定他一定会这样死去,死在可悲的蠢病上,在病魔带来的恐惧和可怕幻觉中慢慢丧失生命和理智。此外,我还从他那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话语中,得知了他精神上的另一个怪症:他总是摆脱不了他家府邸外表及实质的特点对他心灵造成的影响。那灰墙和塔楼,还有暗沉的湖水,就像是刻在他心里一般,没有一刻不影响着他的精神状态。
他的用词太过含糊,我难以复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影响的感染力十分巨大。一再迟疑后,他终于坦诚说,若要追溯起来,如此折磨他的忧郁,多半来自于他对妹妹玛德琳的担忧。多年来,妹妹一直陪伴着他,也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可如今,那位姑娘却被重病缠身,正在死神的手中挣扎,不知何时会香消玉殒。
“她倘若去世,厄榭家族就只剩下我这么一个了无希望、脆弱可怜的人了。”他声音里透着绝望,让我难以忘怀。他说话的当口,我看见玛德琳小姐远远地从对面的房间走过,慢慢地踱步,她并没有注意到我,但转眼间就消失了。那一刻,我震惊于她的突然出现和消失,其中夹着些许恐惧的情绪,个中缘由却说不清。我的目光追随着她远去的背影,心慌得厉害,我本能地转眼看她哥哥厄榭的神情,却只看见他用苍白又瘦骨嶙峋的双手捂着脸,指缝间流出热泪。
医生们早就对玛德琳小姐的病无能为力了,她备受病魔的折磨,人变得瘦削冷漠。短暂频繁发作的类痫症,导致她身体局部僵硬,然而玛德琳小姐并没有因此倒卧病榻,她一直与死神抗争。
可就在我去的那天傍晚,她向死神低下了她高傲的头颅,当日我那恍惚间的惊鸿一瞥成了永别。她的哥哥厄榭于夜间转告了我这一噩耗,他备受打击,凄怆得无法形容。如同她哥哥一样,我再也见不到活着的玛德琳小姐了。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厄榭之间仿佛有了一种约定俗成的禁忌,我们都绝口不提玛德琳小姐的名字。那段时间,我专心致志地陪伴我的朋友,希望能减轻他的愁苦和孤单。
我们一起画画、看书,有时他会即兴演奏六弦琴,听着那悦耳的声音,我好像置身于梦中。相处得越久,我们越觉得彼此亲密,我也越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愁苦。但事实上,我所做的博取他开心的努力,都是枉费心机。他的心似一潭死水,永不停歇地散发着心底的哀愁,那哀愁让他的整个世界一片灰暗。
这些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刻,将成为我一生难忘的回忆,但是要让我详细地讲明原因,我却不知从何说起。
(五)
我全然不知他究竟希望我在这些日子里研读什么。我复杂紊乱的心绪,让记忆中的场景一片朦胧。他那时大段大段即兴的挽歌,犹在耳畔。在众多曲调之中,我能清晰地记得的,只有他对那首《冯·伟伯之最后的华尔兹》所做的奇异夸张的变奏。
他借着画笔描绘心中的幻象,那一幅幅构思精巧的画面在我眼前不断地闪过。
他的画大多构图简单,但让人目不转睛,并从心底感到震惊。如果说谁能体会这些画的真正意图,那么只有我的朋友厄榭,至少我认为是这样的。他在画布上倾泼的纯然抽象的概念,让人心生畏惧。他的画让人无法长时间凝视却又印象深刻。就连福塞利那色彩强烈幻象具体的画作,也没能带来如此的冲击。
在厄榭那些幻影般的构思中,唯有一幅画不那么抽象,或可诉诸文字,尽管可能描述不到位。
那是一张尺寸不大的画,画的是内景,无法辨别是地窖还是隧道,呈矩形无限延伸,看不见出口,也看不见任何光源。那洞穴深深地嵌在地面上,向下延伸。雪白的墙壁低矮光滑,没有任何纹饰,也看不见剥落的痕迹。不知从何而来的强烈光线,四下翻滚,使整个画面沐浴在不合时宜的可怕光辉中。我在上文中提到过,此时的他听觉神经已成病态,除了某些弦乐声外,受不了别的乐曲。
也许正因为他只弹奏六弦琴,所以才会将乐曲演绎得如此空幻怪诞。但那些流畅激昂的即兴曲并非源自于此。当厄榭处于极端兴奋的状态下时,他会高度集中,精神状态也变得极其稳定。那些狂想曲的调子和歌词必定是他精神极其镇定、精力高度集中时的产物。我能毫不费力地复述其中一首歌的歌词,也许这些字眼经由他的吟唱,拨动了我的心弦,铭刻在我的心上。
从这些歌词的神秘意蕴中,我想我是第一次体会并了解了厄榭的心路。他完全明白他一直高高在上的理性已摇摇欲坠,朝不保夕。那首狂想曲名叫《鬼宫》,歌词的意思大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