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一众怒目而视,仿佛要生啖其肉的齐将,田英,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那一袭白衣,在那充斥着血腥味的大帐中,是那么的独特。
“子玉,你我好像也有很久没见了吧。”
主位上,虽然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但还保持着丰朗俊逸的孟尝君含笑地说着话。
声音很平和,甚至称得上是亲善,只不过田英还是清楚地察觉到,潜藏在这和善之下的,是那仿如鹰隼一样的犀利眼神。
在孟尝君眼中,自己应该是他的盘中美餐,随时可以享用的。只不过,讲究风仪的他在“进食”之前,必须要展现一下自己的心胸和气度罢了。
“自英出外游历,已有三年八个月没见了,族叔。”
孟尝君轻抚颔下短髯,叹道:“子玉却是越来越像汝父了,而且还青出于蓝。”
田英只是轻轻拱手道:“族叔谬赞!”
就在这时,一名齐将却是忍不住怒气,出列抱拳道:“君上,公子英通敌卖国,阻我军于乘丘一月。求君上将公子英立即收监,押回国内处置,以平士卒之心!”
“求君上从严发落!”
有人带头,一众齐将哪里能忍得住,立即帮腔。
孟尝君轻皱眉头道:“话虽如此,然公子英毕竟是大王亲侄,若是从严发落,恐怕……”
带头那齐将又是大声道:“君上,公子英帮助宋国抗我大军,心中早已无我齐国。若不从严发落,士卒之心难安啊!”
“不错,求君上从严发落!”
一众齐将再次附和。
孟尝君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边把玩着手中的上等暖玉,边说道:“子玉,汝可有话说?”
“这是给自己分辨的机会吗?”
环视周围,全都是如狼似虎般的目光,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剐。
田英心中暗凛,如若自己出言分辨,那么将死得更快。世上没有毫无漏洞的话,角度不同,肯定能捉到破绽。孟尝君这么做,不过是想探知自己的企图而已。
三年不见,还是那么擅长耍手段!
然而,只要稍有智慧的人,恐怕多会疑惑吧。宋国,没落之国;齐国,如日中天。堂堂齐国公子,不协助齐国攻宋,还帮宋国抵挡齐军?这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
但是事实的确发生了,只是,单凭这么一个表象,就断定田英叛齐,也只是无知冲动之辈才这么想。
真要叛齐,可以投秦、可以投楚、可以投赵、投魏甚至于再弱点的韩、燕,天下强国有七,去掉齐国还有其余六家。
宋国,虽然还没有被除名,但是早已是日薄西山,七雄眼中的盘中餐而已。
这样的宋国,田英帮助了有好处吗?即便宋国以国君之位相让,恐怕地位还比不上一个齐国公子。
因小而失大,不符合利,即便再平凡的农夫,都清楚这道理,更莫说是自小诵读经典的齐国公子了。
不为利,为义?
田英仅住宋国三年,谈不上有什么义。况且,故国在齐,恩义不是更多吗?无恩无义,即无缘无故。
那么,求名?
这也不太像,即便田英成功阻齐,但是其阻的是故国。这等同于叛国的行径,这样的名,毁誉参半。而求名的目的,只为博高位。但是,这等毁誉参半的名,即便有才列国国君绝不敢用,就算用,也只放于无关紧要处,而不会重用。还是因小失大,非智者所为。
最后,口中所说的,为阻止齐军杀戮而来。这个是为大义,勉强说得过去。但是,为大义,也不需要用协助守城的办法,他完全可以当个辩士,进行游说。这样,才真正的符合原则。
毕竟,自古辩士游说,一旦出彩,被游说之人也不能一意孤行。因为,一意孤行的话,被史册记录下来,便成了无能之辈。稍有名气的人,都会珍惜羽翼,不会做这些。
不为利、不为恩义、不为大义、不求名,那究竟为什么?
正是心中有这么多的疑惑,孟尝君才给机会田英分辩,或者说更希望他分辩。只要田英说,孟尝君便能从中剖析出他的目的,这样才能安心。
然而,让孟尝君失望的是,田英轻轻地摇头道:“回君上,英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当年的黄口小儿,如今已经有这么深的城府了吗?”孟尝君笑容变得更加灿烂,只是那双半眯着的眼睛,凶光也更加浓烈!
“立即杀了这小子?不,这样做,岂不是说本君怕了他?”在列国中,关注自己的人绝非少数,以他们之智,定能看出这小子在暗中布局,若就这么杀他,只会弱了本君名头!
想到这里,孟尝君拿目光投向一旁的田盼。田盼明白他的意思,立即抱拳道:“君上,公子英虽然阻我齐军一月,然而亦非无功。”
“哦?”孟尝君点点头,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田盼继续说道:“若是强攻乘丘,我军必然损失惨重。而公子英虽然拖延了一月,却是耗得城内粮绝,军心大跌,倒是是我军减少了损失。”
孟尝君捋着颔下的长髯,连连点头道:“确实如此。”
田盼这话,众将倒是没有反驳。他们都是临阵经验丰富的人,对于这种判断,还是十分准确的。只是,相比于一月的时间,他们宁愿损失些士卒。
“那么,汝以为本君该如何处置?”
田盼迎着孟尝君的目光答道:“但凭君上决定!”
孟尝君哂然一笑,望着田英道:“子玉(田英字),你说呢?”
田英听到孟尝君跟田盼的对答,心中其实松了口气。只不过,脸上神情没有半点变化,只是拱手道:“英希望君上立即停止屠城!”
“嗯?”
对于田英忽然说这话,众将都感觉到不可思议。你以为自己的身份还是齐国公子吗?在你帮助宋国的那一刻,齐国公子的身份早已不被众人所承认了!现在,还想以齐国公子的身份,干扰君上的命令?
就在众将都想笑田英幼稚的时候,孟尝君眼中精芒闪过,脸上却是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道:“凭什么?”
田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肃容道:“为了齐国!”
孟尝君双手环抱,露出不屑的笑容:“杀宋国男丁,以绝其兵源,也是为了齐国。”
田英听得,心中暗道:“想引蛇出洞吗?不过……”表面上随即针锋相对道:“齐国杀戮太重,若要吞宋地,民必不会从。故欲得宋地,必先得宋之民心!”
听到这话,孟尝君眼睛再次眯起,眼角的鱼尾纹也变得更明显:“这小子,嘴巴竟然守得这么严密?想用儒来打发本君吗?哼!”
如是想之余,孟尝君仰天长笑道:“哈哈哈,子玉,本君早就听说你在稷下学宫的时候,跟孟夫子学儒。想不到,汝还真是将这儒学到这份上了。”
旁边的田盼,也忍不住摇头叹了口气道:“迂腐!”
田盼都如此,更遑论其余齐将了,纷纷大笑起来。
“引诱不成,就用激将?那么……”
面对孟尝君组织起来的耻笑围攻,田英宠辱不惊,淡然道:“是否迂腐,君上自知。君上先屠八城,应为震慑,现在目的竟然已经达到,何必再添杀戮。况且,自古以来杀俘不详,武王……”
眼见田英在那里引经据典,将武王伐纣、商汤伐桀等等典故搬出来做例子,洋洋洒洒地在那里高谈阔论。足足说了半个时辰有多,仍未停下来。
一众齐将早就显得不耐烦了,碍于孟尝君的面子,不敢说什么。不然的话,他们早就合力将还在喋喋不休的田英扔出去了。对他们来说,最讨厌的便是儒者这种,自以为是,代表圣人、道德、正义的毫无营养的宣讲。仿佛全世界除了他们,其他都是不仁、不德一般。
半个时辰的摧残没什么,孟尝君可以忍了。但是田英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引经据典也极为跳跃,上至三皇五帝,下至虞夏商周,再到近百年的列国纷争,举的例子仿若无穷无尽,而且目的皆直指孟尝君残暴不仁。
即便孟尝君脾气再好,也终于有些不耐烦了,直接打断道:“本君不在乎,所谓杀俘不详,不过是怯懦而已。本君统六国西败强秦,南败楚,北伐燕,大小数十战,手下亡魂何止百万。”
听到孟尝君焦躁地打断自己,然后在那里炫耀功绩,田英微微一笑,知道自己拼耐心终于赢了,于是恭维道:“君上英武,天下皆闻。然君上若将宋民杀尽,就算得宋地,无民耕地,亦是无用。”
孟尝君听得,两道目光仿如鹰隼般盯着田英,暗道:“好小子,知道本君厌恶听儒,竟然用此法来磨掉本君的耐性?”
破绽已露,孟尝君知道已经不可能从田英口中挖出他的目的来,因为只要说,他就肯定会继续引经据典。到时自己的耐性被完全磨掉,那么就是完败了,现在退避,反而还能存面子。
这一刻,孟尝君心中再次升起这么个念头:“杀?还是不杀?”
只是很快,他自己便否决道:“绝不能杀!本君乃是站在列国巅峰的人物,对付区区黄口小儿,何须用这么低劣的手段!”
乘丘那些百姓,孟尝君根本不在乎。他需要的是知道田英的真实企图,而且还要用最光明正大的手段知道,这样才能显出他的本事。至于人命,不过是注码罢了,当然,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既然自己有注码可以用,那自然要用,而且还要用到极致!
想到这里,孟尝君目光绰绰地盯着田英道:“你真要保乘丘那些人?”
“是!”
回应的,是田英坚定而有力的声音。
啪啪啪……
孟尝君哈哈一笑,击掌道:“少年人有这劲头,好!也别怪本君不给你机会。”
“请君上明言!”
孟尝君捋了捋颔下的长髯,目光闪烁道:“本君要宋国宗器!”
田英瞳孔徒然放大,一国宗器可是祭祀在宗庙之中。要宋国宗器,不就是等于要宋国投降吗?
不给一兵一卒,要宋国投降,这根本就是不能完成的任务!
见到田英那自进大帐之后,就不为所动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孟尝君露出满意的笑容:“如何,若是子玉觉得太难,可以不答允。本君看在叔侄的关系,以及子玉减少了我军损失的份上,可以从轻发落。”
听到孟尝君那句“从轻发落”,一众齐将都露出急色。
然而,未等他们出言,田英已经毫不犹豫地答道:“英必不负君上所望,携宋国宗器回来!”
众将听到,齐齐松了口气。
孟尝君得意地点点头道:“本君的话,可没说完……”
“请君上明言。”
“本君一向赏罚分明,若是子玉当真能携宋国宗器回来,那乘丘之民亦是我齐国之民,本君自不会伤他们性命。但是,若子玉失败的话……”
孟尝君刻意的停顿,让众将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几下。
下一刻,孟尝君脸色徒然转冷,杀气凛然地大喝道:“将二罪并罚,到时就别怪本君不顾叔侄之情!”
面对那扑面而来的杀气,田英毫不畏惧地与孟尝君对视,掷地有声道:“诺!”
两人对视了有几息,孟尝君哈哈大笑道:“田盼,给子玉备车!”
“诺!”
“慢着!”
就在此时,田英忽然开口,众人都是大奇。
“子玉莫非想反悔?”孟尝君眼中带着戏谑问道。
田英摇头道:“非也,英希望君上可以答应,在英没有完成任务之前,不再进行屠城。”
孟尝君听得,随即收起了戏谑,低头沉思起来。不进行屠城,未必不能攻城。不过,孟尝君也不准备给田英太多的时间。
于是微笑地点头道:“可!不过,本君只给汝三月时间,三月一过,就算汝将宋国宗器带回来,本君也要重罚。”
田英没有再回答,只是淡淡地说道:“给本公子备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