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道成连番谢过沈君尧之后,两人又谈起了商会和时局上的一些事。过了好一阵,叶道成才恍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道:“糟了,瞧我这记性!”他不好意思地朝沈君尧笑了笑:“我差点都给忘了,梦环她还待在潭柘寺呢……”沈君尧的表情一滞,有些愕然地接着他的话问道:“怎么,她也来这山里了?”
叶道成笑道:“是啊。她担心妹妹的事着急上火的跟着我就来了,但到了山下又会怕打搅你多有不便,就没好意思上来。这明天不刚好就是腊八节么,她带了些香烛贡品准备明儿一早就去寺庙里敬香礼佛,所以,我暂时将她安置在寺庙旁的农家小院里了……”沈君尧脸色一沉蹙起眉头道:“什么?这么冷的天……那些个农家小院可都是草泥巴糊的墙,冷得要命,你可真是……”说罢他似笑非笑的摇摇头道:“你就这么由着她?她的病才刚好,你这当哥哥的岂不是……”
叶道成见沈君尧的面容竟有些薄怒,不禁微微有些害怕,但转念又想他这个样子不正好就应正了自己的想法么?他心里一乐,面上却故作吃惊懊恼的样子连连叹道:“是啊,沈少说的对,这么冷的天!唉,我倒疏忽了。那要不然,就让梦环她暂时住到沈少你这里……”
沈君尧嘴角猛地一沉,眼冽如鹰般紧紧盯着他道:“沈兄,你这不是胡闹么?!这事要是传出去,岂不是毁了她的清誉……”话到嘴边他眸光一掠,亮如闪电,像是陡然想起了什么,他轻抿了唇,扯了扯自己长衫上的领口,将头侧开避开叶道成打探的目光,眼神有些飘忽地望向了窗外。此刻,皑皑的雪花如柳絮般萧索而散,飘在空中,细碎却又绵长。
他端起茶盏站了起来,一边蹙眉喝着茶一边踱着步子站到了窗边,面上的神色稍显浮躁。半晌,他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隐忍一番将话咽下了。他低下头,慢慢啜起茶来,那玻璃窗上的人影淡淡的,看不清他的面容。
叶道成走过去,一看他的神色,心里便明白了几分,顿时呵呵一笑道:“沈少,你倒是比我心细,想得要比我周到得多啊。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沈少早晚不是要娶我妹妹的么——”叶道成语气略顿,想了想才道:“难道我还信不过沈少你吗?反正都是早晚的事儿。只要我父亲平安回来,沈少早点上门提亲把这婚事办了不就成了?到时,都是一家人了,谁还敢说三道四啊?”
沈君尧转身看了他一眼,再将目光往旁边的茶龛上淡淡地一扫,就看到了那白玉兰瓷瓶里插着的一束腊梅,正扑簌簌的往下凋落了几瓣粉红的花蕊。他伸手将那花瓣拾起捏在手中,出神的把玩了一会儿。那轻柔的花瓣,如同少女鲜嫩欲滴的红唇,莹润透红的脸颊,隐隐的残留着温润的芬芳……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就怦怦直跳了起来
半晌,他细长的眼眸微微垂下掩去了所有的心绪,只将嘴角一扬,语气轻快而愉悦:“齐笙,快去备车。”
黑色的防弹车子在水门汀铺就的山道里盘旋而上,这条山路极其幽静僻秘,直接通往沈家的潭山私邸,距离潭柘寺也并不远。路上白雪茫茫苍寂一片人烟更是罕见。
叶梦环坐在车里一言不发,心里只担忧着妹妹的事情。没多久,车子就驶入了官邸的大门前,身背刺枪的警卫打开铁栅放车入内,“吱嘎”一声响倒彻底惊醒了正在暗自出神的她,侍卫长齐笙打开车门,引她走过前厅径直去往后院。一路上只有零星几个仆人在忙碌收拾,却没有见到多少持枪巡逻的警卫,庭院里空旷无声,只有被皑皑白雪压覆的松坡树丛里偶尔传出簌簌雪落的声音。
绕过庭院,径直来到一幢红砖瓦楼前,门口两个全副武装的近侍,钉子般伫立得笔直。里面的仆人走上前来接过齐笙替叶梦环拿着的包裹和竹篮,又吩咐丫鬟将二人带到了东面的花厅里。才入了走廊就见前面灯火通明,暖意融融的,叶梦环心里不禁就熨烫了几分。齐笙通禀后推门而入,叶梦环就低下头跟着慢慢抬脚跨了进去,橙橘色的水晶灯把整个大厅照得更红火了几分,地上铺就的西式地毯,踩上去软绵绵地,厚重无声。没走几步,就觉得暖气四下烘窜,反倒令她冰寒的周身打了个冷战,微微有些不适。
“梦环来了?快过来坐——”叶道成站起身来笑着走过去,扶着她的手臂就往沈君尧身边的座位上带去。“哟,妹妹你这可冻坏了吧?瞧这一身的衣服都冰沁得吓人!”沈君尧见叶梦环垂着眼眸,那纤长卷曲的睫毛上,如翠似羽的蛾眉上,水水润润的透着晶莹的珠光,而乌黑的发辫上更是悬挂着几滴刚刚化开的雪花,凝结成珠,旋即欲滴。他不禁皱眉道:“我倒疏忽了。叶小姐这大半天都待在寺庙里,身上的衣服定是带了霜寒之气****了,该换身衣服再下来才是……”
说完他回头正要吩咐管家,却被叶梦环摇头止住了:“沈大哥,不必了。我不冷的,这里面热,我将外面的斗篷脱了就是,一会儿就好了,不必劳烦了。”沈君尧笑着点点头,回头对身后的丫鬟吩咐了几句,那丫鬟就引着她往屏风后面的小屋子里走去。
叶道成坐回到座位上,拿起三个白瓷杯,一一倒上了烫好的梅子酒,举起其中一杯就向沈君尧敬道:“沈少,我这妹妹有时就像个小孩子,固执而又爱哭爱闹别扭。你是军中豪杰,大忙人一个,又心怀天下,自然是在儿女情事上顾不了多少的。更何况,沈少你身边仰慕者众多……”他轻微叹了一口气:“今后啊,只盼着沈少你能多念着我妹妹一点,多让着她点,那就是她的福气了!”沈君尧微微一笑道:“叶兄多虑了。对她,我自是不同的。你放心,我会好好待她的。”
等梦环再走出来,桌上的菜已经呈上布好了,各色菜品伴着中间热气腾腾的火锅,咕咕的往外冒着白汽。沈君尧站起身来朝她含笑点了点头,她会意走过去,他稍一侧身就伸出双手给她拉开了椅子。她微微一愣,旋即又笑道:“谢谢!”
身后的丫鬟替他们各自端上来一碗参鸡汤,叶梦环饮下后第一句话便是问她妹妹叶薇薇的事情。叶道成笑了笑:“放心吧!四妹没事的,沈少已经派人去办了,应该很快就放出来了,是吧,沈少?”叶梦环看向沈君尧,就见他目光深炯的看着自己,含笑点了点头:“别担心了,没事的。”叶道成呵呵一笑,立即起身一边给他二人斟酒一边说道:“沈少出马还有办不成的事么?三丫头,今儿你就好好给沈少敬杯酒道声谢!也就不枉沈少费心费力帮我们这一回了!”
叶梦环心里略微一紧,低下头轻咬了下唇,还是伸出手端起桌上的酒杯看向沈君尧,一脸诚挚的谢道:“沈大哥,谢谢你!”她白皙细腻的脸颊上透着红润,水汪汪的大眼睛晶莹得像两颗诱人的紫葡萄。沈君尧愉悦的笑了笑,略一垂眸正待接过,却瞥见她那月白色的喇叭袖口滑下的层层蕾丝边,象是撒开的花瓣一般褪到了手肘,露出一截粉藕般纤细的手臂来,那端举着酒杯的十指更是皎白如葱,指尖粉嫩,透着莹亮的光泽。他不由心中一动,伸手就轻轻握住了她的柔荑。
叶梦环心里一震,脸上不由火辣辣的烧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就把手往后一缩,却被他握得更紧了。她心里跳得厉害,脸颊发烫,惶惶然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他,却见他深幽的眼睛里柔光似海,隐隐的闪耀着绮靡的波纹,犹如漩涡,似要将人给生生吸进去一般。她赶紧又抽了抽手正要说话,他却像是幡然醒悟了一样,略微将手松开了些,却还是没有放开。她又羞又急的看向他,眼泪都快委屈而落了,他却只将那嘴角一牵轻笑了一下。
那笑容与其说是轻浮倒不如说更像是逗趣。叶梦环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又不好发作,只能涨红着脸低头想要速速甩开他的手,不料,更快的,他却抢先一步松开了手,只将手腕一转就稳稳地接过了杯子,再仰头,杯中微热的酒就被他喝了个干干净净。
叶梦环侧过身子,红着脸也不说话了,只拿小勺一下一下地搅着汤水,却心神不宁的,没往嘴里送,于是叶道成便笑道:“梦环,快吃菜啊!知道你这些日子茹素,这些菜,可都是沈少特意吩咐厨子给你赶做的呢。”沈君尧放下酒杯,含笑看了看她,拿起一旁的碗碟替她夹起菜来。她心下不适,正要推拒,却一眼瞅见她哥哥对她挤眉弄眼的摇了摇头,便又只有忍住,低下头淡淡的道了声谢。
席间,沈君尧自然是留意叶梦环的神情,见她吃得不多,沈君尧便笑问:“哦,叶小姐平时除了书画,还喜欢做什么消遣呢?”叶梦环因着刚才他对自己的轻薄还有些生气,便淡淡道:“读书。”叶道成喝得醉麻麻的,红着脸跟着说道:“对,读书!我们家梦环啊,书读得可是一点儿也不比男子少。以前还跟我拌嘴呢,说什么民主时代,女子也要多读书什么的……”
沈君尧看着叶梦环,嘴角微扬,眼里有星星点点的笑意,“那你都看些什么书呢?”叶梦环还是淡淡的:“莫泊桑的。”沈君尧有些疑惑,浓眉微蹙道:“莫泊桑?我倒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本书么?”叶梦环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不是书,是人名。法国的一个作家,叫莫泊桑。他写了很多小说。”沈君尧点点头,又问道:“那你喜欢他写的哪些呢?”叶梦环答道:“《爱情》”说罢突然想到这两个字有些刺耳,怕是会让人误会,不禁红了半边脸又低下了头,不想言语了。
“爱情?”对这个话题,沈君尧倒是更加有了兴致,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可以让她同自己多倾谈一下,便笑着继续追问道:“那书里都讲了些什么呢?”
叶梦环却没好气的低声喃喃道:“没讲什么。就是,一个男的杀了女的,然后自杀了。”她说的是书中的简意象征,却听得沈君尧一头雾水,脸上的笑容也霎时僵在嘴角,抿成了一条冰冷的弧线。叶道成心里一惊,酒醒了一半,心道这丫头说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胆了?他额头上的冷汗直冒,生怕沈君尧会觉得被拂了面子,赶紧赔笑道:“她说笑的!我这妹妹哪能看得懂什么外文书?定是说笑的,沈少别介意啊!她啊,平日里只喜欢关在家里练些书法绘画什么的,而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来的外文书看?”沈君尧看了叶道成一眼,倒笑了一下,“是么?”
叶道成连着敬了几杯酒后,便岔开话题同沈君尧谈了一会儿商贸股票上的事,以及袁项城称帝之事。沈君尧坐言起行皆是有度,就算酒酣之际也是适时察看着叶梦环的神情,见她吃好了,又面色疲惫,便立即召来管家吩咐一番就让叶梦环跟着丫鬟上楼回房间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