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真伤得不轻,足足在床上躺了近一个月,才勉强能够下地走动。
在此期间,杜府退掉了与尚书家的亲事,但寐真左等右等,依旧没等来杜无尘求娶自己的消息,就连退婚,也是在皇帝下了一道密旨,揪出几年前的旧事,以欺君之罪相要挟,之后才有的。
她就不该信杜无尘那个伪君子!本以为他满口礼数,至少还会顾忌一二,没想到居然比她还无耻。
光退婚,不求婚,是想一拖再拖,跟当初一样,等风波平息了,蒙混过关吗?
寐真压下气,事已至此,她也懒得搭理那老道了,求他还不如去求自己的胞弟,到时候再来一道圣旨,他是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这么一想,寐真就放心了,好吃好喝在公主府养了这么些日子,若非天牢里传来消息,她还不想从床上下来呢。
跟每次问斩时一样,刑场周围挤满了人。
监察使坐在上方扔下一根令签,虽是诛九族的名头,断头刀下,却只有一人。
他没有九族。
当年寐真从小倌馆将秦玉买下来的时候,他就说过了,秦家满门,不是流放,就是为娼,除他之外,其余人都已经不堪受辱,死绝了。
秦家,她自然也是知道的。
先太子的从龙之臣,也曾位及国公,权倾朝野,可以说,秦家落到那种下场,她和右相都功不可没。
不怪他要杀杜无尘。
寐真许久没见过这人了,昔日的俊秀少年,如今面容憔悴,头发散乱,显然是用过刑,囚衣上血迹斑斑。
但他不再温言软语,不再献媚邀宠,骨子里便多出了一分气节。
正是这分气节,令他与寐真记忆中的那个人越发肖似。
断头刀已经扬起来了,他急切地四下张望,直到视线触及那顶轿辇,方才安心一笑。
即便隔着珠帘,寐真也可以感觉到,他在看她。
“住手!”一声令下,正准备行刑的刽子手立即被大内侍卫拉了出去。
大红宫装的少女在婢女的搀扶下走入刑场,将那绑在他身后的木牌扯出来,扔在一边,而后伸手拨开他的额发。
她原本就是来说那两个字的。
他没想害她,甚至可以为她而死,否则当日都卫军绝不会来得那么快。
她也没想过杀他,否则当年就不会特地去买下他,在天牢里折磨了这么些时日,足够了。
但她原本没打算下来,更不想将这个自作主张的亲卫重新收入府中。
若非这张脸。
“不许哭!”她擦掉他的眼泪,令人将其解了绑,带到自己的辇车上去。
监察使欲言又止,寐真横他一眼,“本宫自会与九郎说明。”
她这趟,本就是冲宫里去的。
刑场没了热闹,对面酒楼里的人自然也收回了目光。
“公主殿下还真是多情。”一人打开折扇,喟然感慨,另一人也出声附和,“听说这秦玉自幼便与公主相识,情分非同一般,当年即便家门败落,被卖到了小倌馆,待遇也与常人不同。”
“难怪他一出阁,公主就迫不及待将其收入府中,此前散尽夫侍,也唯独留下他,连背主这种诛九族的过错都能容忍,啧啧,当真是福分不浅。”第三人心知肚明地一笑,突地转头道:“杜兄,幸亏你没去当这驸马,否则日后沦落到跟小倌争宠的境地,岂非憾哉?”
“说起来,右相为何要退了你与尚书府的亲事?”
坠崖之事,关乎公主,并未传扬出去,外人只知秦玉犯的是背主的大罪,却不知他究竟做了什么。
杜无尘端着酒杯,静待片刻,又放回桌面。
“是啊,为什么呢?”
绳索已被拖下了一截,马蹄可见,若她不主动跳下来,坠崖的,或许就是三人了。
他记起她刚才看那男人的目光,既不娇媚,也无温柔,高高在上,却有如思怀。
秦玉伤得太重,寐真改道回了公主府,两日后,才得闲入宫。
“孤下旨之时,本已给你们定了亲的,可惜你的杜郎不答应,拖着一副快断气的身子骨进宫,你说孤总不能真逼死他吧!”皇帝一脸无奈,看着自己的胞姐横眉冷目,拂袖而去,眼底浮现出隐晦的笑意。
得知了杜无尘所在,寐真片刻不停,风风火火地快马出宫。
又是诗会,但这次却不再是赏菊,而是咏兰。
当中那人白衣乌发,面若皎月,色如春花,口中唱着传世曲,指尖轻挑七弦琴,好个风姿绰约,悠然自得,不是杜无尘,却又是哪个!
寐真没准备忍,一口气冲上来,大步上前,进了那亭子,一掌拍在琴面上。
“铮”的一声响,少年抬起头,与她对视片刻,居然笑了。
“公主请上座,容和光再奏一曲。”言罢便有侍从抬了软塌上来,其余人等,纷纷向寐真见礼。
这种场面下,寐真也不好继续发作,干脆收敛心神,坐下来,看他耍什么把戏。
琴声渐起,缠绵如诉,少年清歌浅睐,秋水暗生,竟是一曲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他并没有刻意看谁,但寐真可以感觉到,他是唱给自己听的,当下心头便冷笑起来,好个“一日不见,思之如狂”,这都一个月了,不照样风流快活。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明明是你逃我追,宁死不肯就范,说什么无奈。
寐真轻哼一声,目光与他对个正着,眼底的嘲讽僵在原处,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干脆冲他一瞪。
反正这个婚她是逼定了,也没必要再装什么多情可怜。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一瞪之下,非但没有令其生恼,反而让他多了分笑意,仿佛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不等寐真把自己的鄙夷之情表达得更加彻底,这厮便收回了目光,继续专注于手中的琴弦,发飞袖动,如同迎风而舞。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寐真越听越不对劲,这哪里是诉什么衷肠,分明是在嘲笑她。
所谓佳人,不是指她,而是他自己,她是凤,他才是那只求不得的凰。
不能比翼齐飞,宁可同死沦亡,这不就是在暗讽她为他跳崖吗?
身为女子,用尽了手段,以死相挟,现在还主动上门,再三纠缠,岂非不知羞耻?
难怪他要笑!寐真霍然起身,抱起那琴甩到地上,拽住他的手腕,一拖一拉,三两步出了亭子。
这首曲子本身并没有什么歧义,但被他弹唱出来,却分明隐含一丝调侃。
从现在杜无尘这幅毫不意外的脸色上,也证实了她的猜测。
“你什么意思!”寐真腿脚不便,就近将他推到了一株桂树后面。
杜无尘收起笑,看似恢复了以往的从容安定,眼底却总像是勾着什么,挠得人莫名膈应。
“这话该是由和光问公主才对。”他近前一步,“未知公主又有何指教?”
“又”?他绝对是在讥讽她!寐真掩手于袖,指甲在掌心肉里一扣,抬起头,已是泪光盈盈,满含控诉,“你说过要娶我的!”
杜无尘不语,视线在她脸上打量了一周,唇角似有似无地挑起,“公主府里人才辈出,和光怎么敢当?”
寐真听出他话里有话,那种膈应人的感觉越发明显了,“你有话不妨直说。”
杜无尘闻言看她一眼,目中如同夹了冰刀,锐利而冷沉,仿佛要透过这张面皮,看到更深处去。
但这不过是错觉,只这一刻,他就收回眼,望向了别处。
“那公主就当和光食言了吧。”说罢,他低头一礼,便欲转身。
寐真哪能这么轻易放他走,立即伸手挡住,“你从来都是这样不守信吗?”
“仅此一言。”杜无尘彻底恢复了那副只可远观的疏离面孔,眼底那些钩钩挂挂全都消失不见,唇角再没了半分弧度,似乎顷刻间又变回了原本的千金公子,进退有度,举止无暇。
没了那种膈应感,寐真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虽然不知是哪出了问题,但很明显,之前的功夫全都白费了。
“那好。”她恶意地一顿,“本宫要你立即自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