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当政和二年(1113)春,山东沙泥县安乐村。
“哥,快来,我捉住个好看的!”草地上一鼠眼少年摁住一件粗布外衫,激动地朝着不远处另一少年喊道。
被叫少年模样清奇,闻声一溜烟似的跑来,手里也拎着件外衫,上面打着的补丁多得数也数不过来,边跑边叫:“哪儿呢?哪儿呢?”
“你在边上瞅着,别放它跑了!”鼠眼少年说着慢慢掀开,清奇少年凑眼上去,果见一只花翅浮蝶恹恹地伏在地上。
那蝶翅沿墨黑,身畔无数青绿花纹,触须寸长,一动一动的。
俩人正瞧得入神,突然听到一声呼叫“啊哟!”
鼠眼少年抬头张望几下,忙将蝴蝶揣入怀里,冲远处那少女叫道:“怎么了,牡丹姐?”
只见一个秀丽少女指着两人身后的大樟树,带着哭腔道:“我的风筝缠树上了,这下可该怎么办啊?”
这少女姓牧名丹,与两个少年是邻居,大家都爱叫她牡丹。
其余两个在另一处打闹的少年听到声音,都奔了过来,几个人望望五丈高的香樟,一时间愁眉苦脸,无计可施。
少女快急得哭出声来,哽哽咽咽地道:“它是我娘花了好多心思为我做的,结果却...要被我爹知道了,非...非打死我不可!”
这时那清奇少年道:“牡丹,你别着急,我上去给你拿!”
鼠眼少年急道:“哥,让我去,衣服要是再不小心弄破了,娘饶不了你的!”
清奇少年道:“不行,这樟树那么高,你要出了什么事,那才叫个饶不了我!”
鼠眼少年还想继续劝说,清奇少年拍拍他的肩头,挽起袖口,脱掉鞋子,抱住樟树便往上爬。
一口气爬到三丈左右,那少年已累得气喘如牛,但他手脚紧紧箍住树干,不敢有丝毫放松,就这样停在半腰里歇了一会子,在树干上蹭去了额头的汗水,咬了咬牙,继续一点点往上爬去。
几个小伙伴站在下面握紧拳头仰着脑袋仔细地瞧着,暗暗都替他加把劲。
终于,少年一条胳膊攀住粗枝,腿一蹬,腰一纵,在树杈间站定,此时他挥汗如雨,两腿酸软如一滩软泥。他往下望了望,见几个伙伴如同鹅卵石般大小,吓得浑身直抖,惊叫一声连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过了好大功夫,听到伙伴们大声的鼓劲,这才缓缓睁开。
他想起自己的任务,定了定神,死死抓紧树枝,一寸寸地移到风筝缠挂处,哆嗦着手去解那团乱糟糟的麻线。好不容易解开,大松口气,他一兴奋,已不如先前那般惧怕,大声招呼一声,将那纸糊的鲤鱼形风筝抛了下去,众少年漫天价喝彩“好样的!”
那叫牡丹的少女也是破涕为笑,欢天喜地地跑过去拾起纸鸢,又蹦又跳。
树上少年如释重负,慢慢爬回树杈,就要缘着树干下滑,下方传来一阵讥笑:“快看啊!这不是那偷鸡贼的儿子吗?胆子还真是不小呀!”
树上少年循声望去,只见下方不知何时多了四五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为首一个穿着华丽,神色轻浮,清奇少年还未来得及开口,下面鼠眼少年先不干了:“你说谁是偷鸡贼?”
为首的那个公子哥道“还能有谁?你爹呗!”
鼠眼少年怒叫道:“你胡说!”
“哼,你们这些腌臜穷酸,偷我们金府的鸡,被我亲眼看到,还想抵赖不成?怪不得你爹人称‘白日鼠’,原来干的净是些偷鸡摸狗的勾当!”那公子身后一名随从站出来指着鼠眼少年的鼻子大骂。
鼠眼少年又急又恼,冲上前去要与之厮打,那名随从正要出手,那公子哥喝道:“我来!”说着踏前两步,左手一把抓住鼠眼少年的衣领,右手狠扇了他几个耳光,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口里骂道:“就凭你这点狗屁本领,还敢跟小爷的人动手?熊样!”
三四个随从家仆轻蔑地看了鼠眼少年一眼,往他身上啐了口唾沫,一齐喝彩:“少爷好身手!”
牡丹赶忙过去扶起鼠眼少年,梗着脖子怒瞪着那公子哥。其他少年见事不妙,哇地一声四散而逃。
树上少年见弟弟挨打,叫道:“金银山,有种的等我下去,咱们两个打,欺负我弟弟算他娘的什么本事?”
原来那强势少年是镇上金家的公子,名为金银山。平素仗着家里有钱,年纪虽不大却四处横行霸道,惹得乡里敢怒不敢言,只能告诫小辈们望风而逃,退避三舍,金银山见乡里人人怕他,更为得意。
“兀那瘦狗,躲在树上不敢下来,瞎叫唤什么?”一家仆叫道。
“鳖孙,竟敢跟我家少爷叫嚣,我家少爷挥一拳头,能打你个稀巴烂信不信?”另一个也不甘示弱。
清奇少年不理会,只想着尽快下去,好和他们大干一场,抱着树便往下滑溜。那家仆见他不敢吭声,以为吓到了他,便更加嚣张地高声大骂。
清奇少年听他越骂越是难听,叫道:“去你奶奶的狗腿子们,看老子下去不弄死你们这群野种!”他也只是学着爹爹平素骂人的话,逞逞口舌罢了,其实倘若真打起来,恐怕比鼠眼少年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几句话可惹怒了几个家仆,一个个暴跳如雷,忽然其中一个捡起地上的石头往那少年砸去,其他家仆纷纷效仿,鼠眼少年见状大叫:“哥,小心!”
清奇少年闻声回头,正巧不巧,一块石头砸中脑门,他痛呼一声,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又觉手背腰间几处猛地一疼,显然也被流石砸中,实在吃不住痛,抱着树干的手一松,身子便向下跌落。
金银山一愣,他虽蛮横,却从未惹过人命,叫了声“快跑!”率先撒腿,三四个家仆忙跟着一块逃了。
牡丹与鼠眼少年登时慌了,高声惊呼。
清奇少年坠落中心里害怕已极,脑子一片空白,但觉身子猛地一轻,如跌在棉花堆里一般,他睁开眼,只见面前一张苍老的脸庞,额间皱纹如沟壑般纵横交错,是个陌生的老婆婆!
老妪面无表情,直如一具僵尸,轻飘飘落在地面之后,将他胡乱丢在地上。
清奇少年忍住后背疼痛,爬将起来,见老妪旁边立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生得剔透玲珑,不觉多看了两眼。
环顾四周,见金银山一等人早没了踪影,扑地便拜:“多谢奶奶救命!”
老妪犹若未闻,拉着小女孩就要走。
女孩微微挣开了老妪的手,甜甜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道:“哥哥姐姐,你们在玩什么?为什么这个哥哥要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好危险呀!”
“我的风筝挂树上了,白大哥怕我挨爹爹的骂,帮我去拿呢。小妹,你要不要一起玩?”牡丹对那女孩很喜欢。
“好呀好呀!”女孩欢快地拍着小手。
“小家伙儿,还有很远的路呢!”老妪面向女孩说话时,神情才似乎松了几分。
小女孩可怜巴巴得竖起一根手指,恳求道:“婆婆,瑚儿就玩一会,一小会儿,好不好?”
老妪摇了摇头。
小女孩甚是沮丧,耷拉着脑袋道:“那好吧!哥哥姐姐,我得走啦!下次再陪你们玩哦!”
鼠眼少年揉揉被踹了一脚的肚子,冲老妪的后背吐了吐舌头,清奇少年感念那婆婆救命恩德,见女孩有些闷闷不乐,笑道:“小妹妹,你别不开心,我们刚才捉到一只很漂亮的蝴蝶,送给你好不好?”
鼠眼少年一听急了:“哥,那是我捉到的!”
清奇少年半安慰半命令地道:“下次我再捉一只还你就是,拿出来!”
鼠眼少年只好老大不情愿地从兜里掏出那只蝴蝶,犹豫不舍得给了哥哥,清奇少年将之递到女孩手里,鼠眼少年不忘补上一句:“这可是我捉到的哟!”神气里掩不住的骄傲。
那蝴蝶早在之前的打斗中奄奄一息,女孩睁着大眼睛盯着手心的蝴蝶看了好大一会儿,不知从哪里捻出一撮粉末,洒在掌心,只见那只花翅浮蝶触须一动,扑扇了几下翅膀,竟神采奕奕起来,它绕着女孩飞了两圈,又恍若柳絮乘着微风,忽沉忽浮的向远处飘去。
鼠眼少年回过神来,急叫道:“啊,飞走了,哥,快捉它!”
清奇少年忙提着满是补丁的衣服追上去,小女孩叫道:“不许追!”
她见清奇少年没理会自己,生怕被自己放走的蝴蝶再被他兄弟俩给捉住,急道:“婆婆,婆婆!”
老妪仍是面无表情,只见她将长袖一挥,清奇少年与鼠眼少年扑地便倒。
清奇少年拍着摔疼的屁股爬起来时,老妪带着女孩早已去得远了。
鼠眼少年莫名其妙,问:“哥,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明白!你怎么样?”
鼠眼少年摸了摸先前被掴得火辣辣的脸道:“疼!”
牡丹满面怒容:“金银山他们也太过分了!”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他们说伯伯……”
鼠眼少年和清奇少年对望一眼,他们虽然为金银山的话感到恼怒,但也清楚爹爹一向的品行,心知金银山那名随从所说的八九不会有假,于是二人别了牡丹,匆匆往家奔去。
不消一会,二人“噌”的翻过破烂低矮的土围墙,恰见一个贼兮兮留着两撇胡的汉子拎着把刀,抹了鸡脖子,深红色的鲜血滋出一道血柱,鼠眼少年跑上前问:“爹,你真偷人家的鸡啦?”
汉子一面按着鸡头以使鸡血流进一个破旧的木碗里,一面道:“哪里是偷?明明是它自己跑来的!”汉子瞄了鼠眼少年一眼道:“三儿,你的脸是怎么了?”
鼠眼少年略有些慌张道:“没……没什么。”
这时内屋走出一个丑妇,手里抱着一些柴禾,看到鼠眼少年肿起的脸,忙扔下柴禾上前查看,大声斥道:“谁打的你?说!”说着向清奇少年瞟了一眼。
鼠眼少年道:“娘,没有谁...我这是...是不小心摔的!”
那丑妇听他遮遮掩掩,更是来气叫道:“你放屁,给老娘说实话!是不是这小子打的?”她布满老茧的手指指向清奇少年,清奇少年后退了两步。
鼠眼少年忙道:“不是不是!”
丑妇步步紧逼:“那是谁?”
“是……是金银山!”
丑妇自然不信,心想:“先前还支支吾吾说是摔的,这下明知老娘不敢招惹金家的小霸王,便栽赃给人家,定是他怕哥哥暗地报复才这般胡说!”口上道:“好哇,你竟敢搪塞老娘,看老娘不剥了你的皮!”说着扬手便打。
汉子开口骂道:“你这婆娘,大呼小叫什么?烧你的水去!”
“你这没出息的,你亲生儿子被人打了都不管,到底谁是你儿子?你说你是不是背着我……”丑妇嚷着嚷着戛然止住。
鼠眼少年和清奇少年顿时吓得呆了,只见一把刀不偏不倚正插在离丑妇脚尖不到一寸的土地里,红血顺着刀刃淌下,正是汉子之前手中的那把杀鸡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