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上街是愉快的事，看到了许多新鲜的东西。刚懂事时，上街由妈妈抱着，不须走路而可旋颈展望四外风景，而且我的视点与妈妈的眼睛同高。小孩子总是希望居高远望。在妈妈怀里逛街，还有一个好处是困了便睡，越颠簸睡得越香，涎水溻湿母亲肩胛。
及长，上街被妈妈用手牵着。她一手牵一个，那边是我姐姐。“那边”即右边，我喜欢呆在妈妈左边，即“这边”。倘若妈妈买了东西，先松开姐姐，左手持物。如果买了个西瓜，她双手捧着，我和姐姐同时拽着妈妈的衣襟。
拽着妈妈的衣襟遍览街景，是人生最可钟情的回忆之一。小孩子的手拽着母亲的衣襟，眼睛却向四外看，脚下踉跄着。在我小时候，吾乡赤峰街景单纯，目光飞快者三两眼即可掠尽。然而我们并不像大人那样浮躁，只看商店与楼房。天上白云舒卷，如苍狗骆驼可观；某处古屋房檐长草可观；卖肉的手起刀落，油手将带血的牛犍子肉掷人秤盘可观；蛐蛐声不知从何而来可观；卖糖人儿的老头手捏孙悟空可观；三道街的书店旁矗一龙门（或牌坊）……走到那里，我总仰望龙门，心里想小鲤鱼试图翻跃的情景，它太高了，小鲤鱼真可怜。一路上总是这样跌跌撞撞的，从繁华的三道街回到我家的箭亭子家属院，装一脑袋混乱的印象入睡。
在街上，拽着妈妈的衣襟习惯了，倘拽不到，手举着空落落的。我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有多高，一举手刚好到妈妈腰间，扯住她的后衣襟。
前几日，陪我妈妈上街，发现她身高连我肩部尚不够。那么，我小时候要拽她的衣襟尚须伸手，那时我何等小巧玲珑，而且会走会动，能记住这么多往事。现在，陪父母上街，他们全听我的意见，渚事无不诺诺，我真是不太愿意，他们像我小时候一样无须动脑筋了。我长大了，其实我早长大了，只是在知道拽着母亲的衣襟上街这种愿望已永远不能实现时，感到“长大”的惊痛。
在我的印象中，我母亲年轻时常穿一件暗绿色带花的右衽衣裳，是被我无数次在后边拽过的。我问过妈妈，那件衣裳呢？她平静地答日：谁知道。
人长大了真不知有什么好处，只是徒然闯入中年。《二十四孝图》中的老莱子年及花甲，尚穿彩衣躺在父母怀里撒娇。除了“孝道”之外，这行状难以卒睹。或许他想返回童年，但童年已被岁月的砖石密密麻麻地砌死了，如同我不可能再拽着妈妈的衣襟上街，如同赤峰街里早就变样，如同一切都变样了。
不久前，我看到两位老人散步，跨越马路牙子时，男人用手扶老太太一把。一看，这是娘俩。儿子已白发苍苍，母亲约逾八十岁，仍装束整洁。老母亲在儿子扶她的时候，目不斜视。我看了很感动。
在我老了而母亲更老的时候，她上台阶时，我应不失时机地扶一把。我所能做的，大约只有这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