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厉梅先生《苏雪林的两种姿态》(刊《书屋》2005年第6期),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来分析苏雪林的扬胡抑鲁,立意颇新。但我认为,由于文中几个关键材料不可靠,该文的观点不能令人信服。
该文说:"苏雪林的童年是一很好的体现,她像男孩子一样淘气好动,讨厌憎恨祖母,和父亲关系淡漠,唯一的温暖来自任劳任怨的母亲。"据我所知,苏雪林和父亲的关系并不淡漠。
在此文的另一处,厉梅写道:
"按照弗洛伊德开创的精神分析理论来看,男孩和女孩在俄狄浦斯阶段前期对母亲都有一种眷恋和占为己有的欲望。但随着父亲角色的介入,男孩会压抑下自己的欲望,认同父亲所代表的符号秩序,女孩一般也会倾向于父亲一边,或者把兴趣投向与父亲一样的男子,也就是形成她们对异性的爱恋。对苏雪林来说,在父亲膝下承欢的记忆几乎没有,如她所说,甚至一听到父亲的声音,就会躲藏起来。她父亲不近人情的形象,首先割断了她向这个父亲秩序的靠拢,其次使她对这个秩序的冷漠、灰暗、堕落、萎靡产生畏惧和反感。
而鲁迅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父亲,他在文学界和青年群体之间具有巨大的号召力。在此前,苏雪林是想把鲁迅当作一位父亲来尊重的,但没有想到受到了后者的冷遇,只好将此事压抑下来,但不平之心总是潜伏的。"
首先,我认为,苏雪林的父亲并非如厉梅所说那样"不近人情",苏雪林确实说过"我们只觉得父亲威严可畏,从来不敢和他亲近,甚至一听见他的声音,便躲藏起来"的话,但那是指苏雪林的幼年,待她"稍懂人事"开始读书后,父亲对她的态度已经完全变了。
"父亲自山东回来,闲住祖父县署约一年,对我始渐加注意。他见我受私塾教育不及二年,居然能读《聊斋志异》和当时风行的林译小说,并且能胡诌一些五七言绝句,大为惊异,想加意培植。他每日拨出一二点钟的光阴,亲教大姐和我的书。古文用的是《古文观止》,诗歌用的《唐诗三百首》,后又加《古诗源》。他见我好读林译,凡有林译出版,便买了给我。记得《红礁画桨录》、《橡湖仙影》、《迦茵小传》、《撒克逊劫后英雄录》、《十字军英雄记》都是那时读的。他见我好画,又买了若干珂罗版的名家山水,后来还买了一部吴友如的画谱。他对我益处最大的是,给我买了一部附有注解的《小仓山房诗集》。以后他又替我买了《杜诗镜诠》以及唐宋各名家诗集,我之为诗乃渐有进境。"“1”
这样的父亲难道是"不近人情的形象"?事实上,如果没有父亲的理解和支持,苏雪林既不可能去安庆女子师范读书,更不可能出国留学。当苏雪林准备留洋时,连母亲都不敢告诉,却告诉了父亲,而父亲尽管不放心她远行,但对她的求学要求给予了理解和支持。
"父亲在他每天坐的太师椅子上坐了下去,轻声地说:'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感到有些突然,不知第一年的学膳费加上旅费要多少钱?'
'爸,我知道家里经济不宽裕,这让你为难了,我刚说过,我可以放弃这次机会,等我工作后慢慢积蓄,再考虑留学的事。'
'你今年25岁了,年龄不饶人哪!再等你工作几年,不就成老姑娘了。你夫婿已留学美国,过两年他就要回来,你却又要出去,你们何时才能成家呦?这可是终生大事,你既然考上了,就得去,我不会让你放弃的。表叔说得对,考上留洋,可是个大喜事,小妹,你就别乱想了,你只用告诉我,这1年的学费膳食费加旅费,600块大洋够不够?'"“2”
即使放在当代,这样的父亲也算开明的吧。这个开明父亲的形象决不可能如厉梅所
说"首先割断了她向这个父亲秩序的靠拢,其次使她对这个秩序的冷漠、灰暗、堕落、萎靡产生畏惧和反感。"事实上,在苏雪林的文章里,她一再写出了父亲的慈爱,吐露了对父亲的深切的怀念。"父亲对儿女,慈爱日深。他见我能诌几首诗,能画几笔画,更另眼相看,常说:'小梅是我家的不栉进士,她似禀有异才,前途不可限量。'于是逢人即夸,竟把我说成道蕴复出,清照第二,这也不过是他老人家'誉儿癖'太强,实际我又何尝能如他称许之万一?"“3”
其次,即便情况真如厉梅所说的那样,苏雪林因幼年缺少父爱,成年后想找一位合适的对象"当作一位父亲来尊重",那她显然会选择温和的胡适,而不会选择激进的鲁迅。我们知道,胡适是苏雪林的大学老师,且苏雪林对这位老师十分崇敬。
"我之崇敬胡先生并不完全由于同乡关系,所以这一层可以撇开不谈。
说到师生关系,也很浅。我只受过胡先生一年的教诲。那便是民国八年秋,我升学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国文系的事。胡先生在我们班上教中国哲学,用的课本便是他写的那本《中国哲学史》上卷......。他那时声名正盛,每逢他来上课,别班同学有许多来旁听,连我们的监学、舍监及其他女职员都端只凳子坐在后面。一间教室容纳不下,将毗连图书室的扇塥打开,黑压压地一堂人,鸦雀无声,聚精会神,倾听这位大师沉着有力、音节则潺潺如清泉非常悦耳的演讲,有时说句幽默的话,风趣横生,引起全堂哗然一笑,但立刻又沉寂下去,谁都不忍忽略胡先生的只词片语。因为听胡先生讲话,不但是心灵莫大的享受,也是耳朵莫大的享受。"“4”
当时的胡适,是留洋博士,北大名师,光彩照人,声名显赫,倘"缺少父爱"的苏雪林想找个合适的对象"当作一位父亲来尊重",那胡适简直是不二人选。何况胡适对苏雪林(当时还叫苏梅)也青睐有加,曾拍案而起仗义执言帮她打赢了平生第一次笔仗。
1921年,还是女高师二年级学生的苏雪林在《女子周刊》发表了一篇文章,狠批北大学生谢国桢的《白话诗研究集》,由于苏雪林此文"文字厉害得像刀剑一般犀利",引起了谢国桢支持者们的极为愤慨。有位支持者化名"右"写了篇《呜呼苏梅》刊发在《京报》上,此文语言同样犀利无比,刺得苏雪林不敢做声。后有人指出,"右"即该书编辑之一易家钺,随即又有八位京城名流在《京报》刊发《启示》为易家钺开脱。胡适看到了这则启示,很不满,就也给《晨报》写了《启示》,要求这八位名流拿出否定作者是易家钺的证据。胡适这则《启示》刊出后,同情支持苏雪林的文章多了起来,易家钺在京城呆不下去,只得去了上海。胡适的一则《启示》,就四两拨千金般让苏雪林反败为胜。近水楼台先得月,有胡适这样的恩师在侧,苏雪林理所当然会将其视为精神之父,又何必舍近求远"想把鲁迅当作一位父亲来尊重"?
"在此前,苏雪林是想把鲁迅当作一位父亲来尊重的,但没有想到受到了后者的冷遇,只好将此事压抑下来,但不平之心总是潜伏的。"这里所说的"冷遇"是指1928年7月,在一次宴会上,鲁迅没怎么理睬苏雪林。而厉梅在文章里又写道:"苏雪林和鲁迅的一次很鲜明的冲突还发生在女师大杨荫榆的事件上。鲁迅支持学生运动,对她的学生刘和珍等人在此风波中的牺牲极为悲痛;而从苏雪林的自传中,可以看出她对杨荫榆是非常尊敬的。"我们知道,女师大风潮发生在1924年,也就是说,苏雪林和鲁迅1924年就有了"鲜明的冲突",那么。1928年的被冷遇不也就很正常了吗?另外,既然苏雪林崇敬胡适,尊敬杨荫榆,敬重陈源,那她怎么可能"想把鲁迅当作一位父亲来尊重"呢?不错,鲁迅确实"在文学界和青年群体之间具有巨大的号召力",但为鲁迅所感召的往往是来自底层的激进的左翼的文学青年,如萧军萧红叶紫柔石等,而为鲁迅所感召的青年又有谁会尊敬杨荫榆、敬佩陈源?鲁迅和这二人分属两个截然对立的阵营,势同水火,所以,除非苏雪林分身有术,否则决无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阵营中。
看来,厉梅太想把苏雪林这只"鸟"塞入弗洛伊德的"笼子"里,所以,不得不对材料做一番手脚,但既然材料不真实,进入笼中的那只"鸟"也就成了虚拟的幻像。
二
我认为,没有证据表明苏雪林童年缺少父爱,也没有证据表明苏雪林曾经"想把鲁迅当作一位父亲来尊重",至于因为一次宴会上被冷遇,就把精神之父视为精神之仇,更是无稽之谈。事实上,苏雪林在晚年也否定了这种说法。著名鲁迅研究家陈漱渝在访问苏雪林时问她:"为什么要对鲁迅取激烈攻击的态度呢?"苏雪林回答:"有人说,我之所以攻击鲁迅,是因为我单相思,爱而不得转为恨。这是没有根据的。"“5”
我认为,苏雪林激烈攻击鲁迅与她对胡适的过分崇拜有关。
前文说过,苏雪林初出道时就曾得到过胡适的鼎立相助,后来的苏雪林一直视胡适为恩师,而这位恩师也对这位女弟子关爱有加,每每在关键时刻,援之以手。这里可以举一个例子。
1958年4月,胡适从美国回台,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长。1959年初,他深感台湾大专院校教授薪水太低,便与政府相商,设立"长期发展科学委员会",给研究科学者以高于教授薪水的津贴,其中有文教组委员十数个名额。苏雪林得知此事后,立即给胡适写信,表示想申请参加文教组的愿望,随信附上近3000字的申报屈赋研究的内容提要。胡适看了这份提要,对苏雪林研究屈赋的方法很不赞成,但他还是帮了苏雪林的忙,使她的研究员申请批准了。
"不久她的研究员申请批准了,她交去了一篇25万字的《天问疏证》。看来她的老师虽然也不赞成她研究屈赋的路径,但还是对她的研究表示出了同情和偏袒之心,后来她才知道,胡老师在了解到中院的徐芸书和杨希牧两位老先生赞成她的屈赋新说后,为了她的论文能通过,就把她的论文交给他俩审阅,他曾对她的一位朋友说,徐、杨二人对苏雪林的论文,非常同情,非他二人审阅,恐难得以通过。去年她的论文得以顺利通过,得感谢胡老师。"“6”
苏雪林一直把胡适视为恩人,视为命中贵人,久而久之,这个命中贵人就演变成了圣人。
"我对于当代学人,其该钦敬者我亦予以适当的钦敬,对于胡大师竟由钦敬而至于崇拜的地步,常称他为'现代圣人',其实胡氏生前,他的朋友及学生便背地里喊他为'胡圣人'了。我们中国人把圣字看得太重大,只有孔子一人称为'大成至圣',孟子只好称为'亚圣'我以为程张朱陆及王阳明是可以称为圣人的,称胡适之先生为圣也是丝毫不嫌其过分的。"“7”
苏雪林曾经痛骂过胡适的弟子唐德刚,就是因为唐德刚没有把胡适当圣人。唐德刚在《胡适杂忆》里曾说:
"胡先生是一位十分可爱的老人家。他不是官僚,他更不会摆出什么大师或学者的姿态来装腔作势。他也没有'荷兰大叔'的怪脾气。他和普通人一样地有喜有怒,其喜怒的对象也不一定正确。一个人喜怒的对象如果太正确,那这个人一定不近人情,而胡先生却是最近人情的'人'。
胡适不是什么超人,更不是什么完人或圣人。这'人'字上面的一些形容辞,原都是一批道学先生或性好阿谀的文人杜撰出来的。慈禧太后一个老太婆就占用了十六个字。胡适的伟大,就伟大在他的不伟大。"“8”
胡适是苏雪林心目中的"圣人",他当然不能容忍唐德刚说"胡适的伟大,就伟大在他的不伟大"。
苏雪林崇拜胡适,是把胡适当恩人而非思想家来崇拜的。胡适的思想,苏雪林不懂所以也就拒不接受。胡适曾给苏雪林上过课,但苏雪林根本听不懂。
"胡先生在我们班上教中国哲学,用的课本便是他写的那本《中国哲学史》上卷。我的头脑近文学不近哲学,一听抽象名词便头痛。胡先生那本哲学史所讲孔孟老墨,本为我们所熟知,倒也不觉烦难,不过当他讲到墨经所谓墨辩六篇,我便不大听得进了。再讲到名家坚白同异之辩,又《庄子》天下篇所学二十一例,更似懂非懂了。"
胡适在晚年写过一篇《容忍与自由》,在此文中,胡适谆谆告诫人们要学会容忍。
"一切对异端的迫害,一切对'异己'的摧残,一切宗教自由的禁止,一切思想言论的被压迫,都由于这一点深信自己是不会错的心理。因为深信自己是不会错的,所以不能容忍任何和自己不同的思想信仰了......。。
上帝自己的说话,还会错吗?为上帝的光荣作战,还会错吗?这一点'我不会错'的心理,就是一切不容忍的根苗。深信我自己的信念没有错误的可能,我的意见就是'正义',反对我的人当然都是'邪说'了。我的意见代表上帝的意旨,反对我的人的意见当然都是'魔鬼的教条'了。
这是宗教自由史给我们的教训: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容忍'异己'的雅量,就不会承认'异己'的宗教信仰可以享受自由。但因为不容忍的态度是基于'我们的信念不会错'的心理习惯,所以容忍'异己'是最难得、最不容易养成的雅量。"“9”
如果苏雪林能读懂胡适这段话,养成"容忍'异己'的雅量",那她还会那么激烈地攻击鲁迅吗?事实上,对于苏雪林的攻击鲁讯,胡适给予了严厉的批评,但她拒不接受,一意孤行,仍变本加厉地攻击鲁迅。
另外,对于胡适给予的学术上的指导,苏雪林也不接受。胡适不赞成苏雪林研究屈赋的方法,要她按照王静安的严谨方法来研究,而她对胡适的回答是:她不愿走别人的研究路径,她已经找到了一条正确的研究屈赋之路,不会因为得不到他人的承认而放弃的。苏雪林研究《红楼梦》的论文,在胡适看来更是错漏百出,不堪卒读。出于关心,胡适又给苏雪林写了封言辞恳切的信,在信里,胡适说:"你依据那部赶忙钞写卖钱而绝未经校勘修改的《庚辰脂砚斋评本》,就下了许多严厉的批评,--我觉得是最不幸的事。曹雪芹残稿的坏钞本,是只可以供我们考据家作'本子'比堪的资料,不是供我们文学批评眼光来批评咒骂的。我们看了这种残稿劣钞,只应该哀怜曹雪芹的大不幸,他的残稿里无数小疵病都只应该引起素来富有同情心的无限悲哀。雪林,我的话没错吧!你没有做过比堪本子的工夫,你就不适宜做这种文字,你哪有资格说这样武断的话?我劝你不要轻易写谈《红楼梦》的文字了。你就听老师的好心话吧!"“10”
为了让苏雪林接受自己的建议,胡适不惜采取哀求的语调,可谓苦口婆心到了极点。苏雪林对胡适的看法仍然不以为然,但她也知道胡适说这番话确实是为她好,所以,才看在恩师的面子上十二万分不情愿地接受了老师的批评,放弃了对《红楼梦》的研究。
看来,苏雪林对胡适的崇拜完全是盲目的,她不理解胡适的思想,也不知道胡适的伟大究竟表现在那个方面,她只知道胡适是自己的恩人,是真心对自己好。
苏雪林把胡适当作了圣人,她当然不同意唐德刚对胡适的理性而中肯的评价。当她把胡适当神来崇拜时,她当然不愿意看到有另一尊"神"的出现。这样,我们就理解了为什么鲁迅之死会给苏雪林如此大的刺激,从而使她在文章里忘乎所以毫无顾忌的大骂鲁迅。鲁迅去世后,各界群众自发悼念鲁迅的场面隆重而空前。如此场面使苏雪林悲哀地意识到,在大众心目中,真正的"神"是鲁迅而不是她所崇拜的胡适。不甘服输的苏雪林恼羞成怒之际,只好拿起笔,痛诋他人心目中的"偶像"--鲁迅。
鲁迅去世后,苏雪林曾在朋友面前说:"这悲声,这震撼,就像天外突然飞来一颗行星,撞碎了我们的月亮,又好像太平洋一夜间突然干涸见了底那样惊慌不已了吆。"“11”
在一篇文章的开头,苏雪林写道:"近来文坛巨匠鲁迅先生死了。报章杂志,这儿也在悼鲁迅,那儿也在哭鲁迅,拉拉杂杂,如火如荼,似乎比什么绥东战讯、华北危急,还来得热闹而紧张。不但害得一般前进的崇拜鲁迅而其实未读鲁迅一行之书的青年,痛哭流涕,如丧考媲;便是我这样落伍的中年也给闹得中心摇摇,不可终日。"“12”
大众的"惊慌不已"充分证明了鲁迅在中国文化界、思想界的地位之高是任何人都难以企及的,这对把胡适当神来崇拜的苏雪林显然是致命一击;而大众对鲁迅的爱戴和崇敬更是让苏雪林"中心摇摇,不可终日"。此时,如果她不通过笔,通过骂鲁迅,又如何宣泄内心的愤懑、恼火、屈辱呢?
在《与胡适之先生论当前文化动态书》中,苏雪林也特别提到"关于取缔鲁迅宗教宣传的问题":
"第四是关于取缔鲁迅宗教宣传的问题。鲁迅这个人在世的时候,便将自己造成一种偶像,死后他的羽党和左派文人更极力替他装金,恨不得教全国人民都香花供养。鲁迅本是个虚无主义者,他的左倾,并非出于诚意,无非借此沽名钓利罢了。但左派却偏恭维他是什么'民族战士'、'革命导师',将他一生事迹,吹得天花乱坠,读了真使人胸中格格作恶。"
本来,不管是鲁迅还是胡适都不应该被捧为"偶像",都不应该被尊为"神",但苏雪林反感他人捧鲁迅,却不是出于理性,而是因为她觉得别人的"偶像"鲁迅之风头盖过了自己的"偶像"胡适,换句话说,既然她把胡适当作神,她又如何能容忍他人把鲁迅当作更大的"神"呢?苏雪林在鲁迅死后开始攻击鲁迅,部分原因在此。
三
苏雪林从鲁迅去世时开始攻击鲁迅,一直攻击到她死。其攻击鲁迅的文字尖刻、阴毒,往往到了如胡适所云"尤不成话"的地步。如下面这段:
"叫我来评判鲁迅,很简单,三段话便可概括:鲁迅的人格,是渺小,渺小,第三个渺小;鲁迅的性情是凶恶,凶恶,第三个凶恶;鲁迅的行为是卑劣,卑劣,第三个卑劣。更以一言概括之,是个连起码的'人'的资格都够不着的脚色。"“13”
苏雪林在攻击鲁迅时往往还显得义正词严。一次,谈及鲁迅的杂文,她说:"又此之外,则为十几个杂感集,没有一篇不骂人,没有一篇不暴露他自己的劣根性,丑嘴脸,我那几篇反鲁文字,原来是从鲁迅学来的,正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鲁迅一辈子运用他那尖酸刻薄的刀笔,叫别人吃他苦头,我现在也叫这位绍兴爷吃吃我的苦头,不算不公道吧?"“14”
如果鲁迅活着时,苏雪林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我当然要佩服苏雪林"太岁头上动土"的勇气,而现在鲁迅去世了,苏雪林的文章再刻薄,也只能显示她自己做人的不厚道,却无法使地下的鲁迅吃苦头了。因为文章是给活人看的。
其实,苏雪林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她知道连陈源、梁实秋这样显赫一时的名流都不是鲁迅的对手,像她这样羽翼未丰的文学青年,向鲁迅挑战,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所以,鲁迅在世时,她不仅没有攻击鲁迅,反而大写肉麻文字吹捧鲁迅。
苏雪林曾说,她在女师大风潮中和鲁迅就有冲突,在1928年的一次宴会上因遭到鲁迅的冷遇而改变了对鲁迅的看法。这些都是遮人耳目的自说自话。事实上,就在1928年,苏雪林还赠给鲁迅一本刚出版的散文集《绿天》,上面题款是:"鲁迅先生教正学生苏雪林谨赠7,4,1928年。"“15”迟至1934年,苏雪林还发表一篇文章《〈阿Q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对鲁迅给予了很高的评价:"鲁迅的小说创作并不多,《呐喊》和《彷徨》是他五四时代到于今的收获。两本,仅仅的两本,但已经使他在将来中国文学史上占到永久的地位了......。谁都知道鲁迅是新文学界的老资格,过去十年内曾执过文坛牛耳,......好书不厌百回读,好文字也不厌百回评,只要各人有各人自己的意见,就是浅薄,也不妨倾吐一下。"“16”态度诚恳而谦逊,与那个不遗余力攻击鲁迅的苏雪林简直判若两人。
很明显,苏雪林对鲁迅的作品是下过一番工夫的,她对鲁迅作品的分析是十分深入的,如对《阿Q正传》所揭示的民族劣根性,苏雪林就做了颇为精当的概括:"一、卑怯,二、精神胜利法,三、善于投机,四、夸大狂自尊癖性。"不过,我认为,自鲁迅去世后,当苏雪林开始一而再再而三攻击鲁迅时,她恰恰暴露了她身上的"卑怯""精神胜利法""善于投机"。
鲁迅活着时,苏雪林又是赠书,又是大写颂扬文章,其目的当然是希望鲁迅能在文章里稍稍"提携"她一下,这样,她就鲤鱼跳龙门身价倍增了;而鲁迅去世后,她知道鲁迅已无利用价值,便掉转笔头,大加挞伐,这不是"善于投机"又是什么?
苏雪林好斗,每每会挑起笔仗;苏雪林又很怯懦,往往第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学生时代,她因为批评谢国桢的《白话诗研究集》而惹火烧身,当有人以《呜呼苏梅》来反击时,她竟惊慌失措,不敢做声,后来是胡适帮她挽回了面子。尽管如此,受到刺激的她还是不敢留在这是非之地,找个借口,溜了。
1959年,苏雪林又撰文对台湾象征诗大加批评。文字火药味十足。
"新诗园地所选刊的一些青年学生的诗作,其中竟有许多离奇古怪、莫名其妙的作品,害得这些青年趾高气扬,俨然以诗人自命,受人'挑剔',便写匿名信来辱骂。青年何足责,实在是操新诗选者害了他们。""总之,我自论李金发诗起,到敬答覃子豪先生一文止,所抨击的都是充斥各报刊的一些'不长进'青年的诗作,并没有侵犯覃子豪先生半句,覃先生也承认自己不属于象征诗派,他的误会似乎太多余了吧?那些'不长进'青年的作品,无论怎样也不能说是诗,用巫婆蛊词、道士咒语、盗匪切口来比喻,原是百分之百的事实,怎么说是漫骂呢?"“17”
覃子豪、余光中等人对苏雪林的文章作了有力的回击,而她在挑起笔战后却再也无胆量回应,只得偃旗息鼓、草草收兵。
胡适去世后,苏雪林因一篇《悼大师,话往事》引爆了她和文史论家、作家刘心皇的笔仗。这一回,苏雪林遇到了劲敌,她出口不逊,对方是满嘴粗口,她有泼妇骂街的本领,对方有青皮无赖的招数。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寒爵、刘心皇与之继续论战,使这场论战经历了从文学意义上的批评,到政治上的揭发和思想意义上的算旧帐,再到政治斗争的总抨击这样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刘心皇对苏雪林的人品文品进行了极大的污蔑,他在一篇文章中用了《丑恶的魔鬼》这样的小标题,在这个小标题下面,列举了她曾在文章中骂过的人,说她毒骂过罗敦伟、易君左、胡适、鲁迅、郭沫若、郁达夫、陈独秀、李金发、孟子、曹雪芹、寒爵、刘心皇、作协、青年、国家、祖母、父亲、丈夫。说她是个恶魔,从古骂到今,从政治家骂到文学家,从毒骂祖母、父亲,骂到丈夫,还列举了很多牵强附会的例证,罗织很多罪名。苏雪林也不示弱,在气愤不过时,竟使出泼妇骂街的姿态,对敌破口大骂,揭发敌方隐私,讥讽其人格,语言幽默犀利。他们的目标早已偏离了文学争论的范畴,而是利用学术讨论达到特定的政治目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上纲上线,都想从政治上击倒对方,维护自己的文坛地位,保住自身的既得利益。
当苏雪林得知刘心皇要把与之论战的文章结集出版,题为《文坛往事辩伪》一书发行,她除了到处找文艺界有声望的朋友去力加劝阻,邀请台湾警备司令部的政治部副主任朱介凡去劝告刘心皇罢手,还上告警察部门。可刘心皇就是要一意孤行,不肯接受劝告,决定自费出版发行《文坛往事辩伪》一书,以实现其一心要整倒苏雪林的目的。苏雪林写文以死呼救:'文化舆论界再不有所表示,我生死危在旦夕矣!'她说的死,是指要被刘心皇活活气死,也是说被他骂死。她希望有人出来帮她说话。"“18”
请警察帮忙,以寻死威胁,除了证明自己的怯懦,自然于事无补。刘心皇出版了他的书,而苏雪林只能再次选择落荒而逃。苏雪林每次挑起笔战,几乎无一例外地铩羽而归,压抑的火气只能发泄在已故的鲁迅身上。尽管苏雪林攻击鲁迅,也遭到一些有识之士的回击,但鲁迅到底不能死而复生给苏雪林以致命一击。久而久之,苏雪林渐渐陶醉在一相情愿、自欺欺人的精神胜利中难以自拔。发泄的快感是有瘾的,一旦染上,想戒掉谈何容易!这是鲁迅死后,苏雪林一再攻击鲁迅的原因之一。
苏雪林曾污蔑鲁迅心理变态。"鲁迅心理具有十分病态。他颇像外国一种猎犬,咬住人砍下它的头还不肯放。他最爱说'复仇'二字┅┅鲁迅骂'陈源教授'足足骂了十年,一直骂到自己进了棺材才罢。这样不近人情之事,实为古今中外文坛罕有之例。"“19”我认为,鲁迅生前一直骂"陈源教授",恰恰体现了一种韧的战斗精神。鲁迅骂"陈源教授"时,"陈源教授"活得好好的,只要愿意,他随时可以反戈一击,至于理屈词穷,不敢回应,那自当别论。而苏雪林明知鲁迅无法死而复生,不能以其特有的"匕首""投枪"般的文章回击自己,才有恃无恐,肆无忌惮地攻击鲁迅,才是真正的"不近人情",才是真正的"心理具有十分病态"。
鲁迅在《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中说:"况且即是笔战,就也如别的兵战或拳斗一样,不妨伺隙乘虚,以一击制敌人的死命,如果一味鼓噪,已是《三国演义》式的战法,至于骂一句爹娘,扬长而去,还自以为胜利,那简直是'阿Q'式的战法了。"
我想,鲁迅正因为擅长"以一击制敌人的死命"而所向披靡,苏雪林的特长是"一味鼓噪",是"'阿Q'式的战法",所以,也能在攻击已故鲁迅时,洋洋自得,"自以为胜利"。
苏雪林因为崇拜胡适,而看不得大众把鲁迅当作文化界领袖;又因为在笔仗中屡战屡败,所以不得不把一腔火气发在死者身上;既然死者不能从坟墓里反击自己,苏雪林就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打赢了这次笔仗,于是,便在阿Q式的精神胜利里飘飘欲仙。苏雪林从鲁迅去世后开始攻击鲁迅,且一发不可收的根本原因,就在以上三个方面。
苏雪林攻击死后的鲁迅,是她一生凭借一己之力,"打赢"的唯一一次笔战。这是一次耐人寻味的"胜利"。或许可以用海明威的一部小说来概括苏雪林的"胜利":《胜利者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