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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五行山心猿归正

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从来皆要物。

若知无物又无心,便是真如法身佛。

法身佛(原衍“没”),没模样,一颗(原作“夥 ”)圆光涵万象。

无体之体即真体,无相之相即实相。

非色非空非不空,不来不向不回向。

无异无同无有无,难舍难取难听望。

内外灵光到处同,一佛国在一沙中。

一粒(原作“妆”)沙含大千界,一个身心万个同。

知之须会无生诀,不染不滞为净业。

善恶千端无所为,便是南无释(原作“所”)迦叶。

却说那刘伯钦与唐三藏惊惊慌慌,又闻得叫声“师父来也!”众家僮道:“这叫的必是那山脚下石匣中老猿。”太保道:“是他!是他!”三藏问:“是甚么老猿?”太保道:“这山旧名五行山,先年间曾闻得老人家说:‘王莽篡汉之时,天降此山,下压着一个神猴,不怕寒暑,不吃饮食,自有土神监押,教他饥餐铁丸,渴饮铜汁;自昔到今,冻饿不死。’这叫必定是他。长老莫怕,我们下山去看来。”三藏只得依从,牵马下山。行不数里,只见那石匣之间,果有一猴,露着头,伸着手,乱招手道:“师父,你怎么此时才来?来得好!来得好!救我出来,我保你上西天去也!”这长老仔细定觑一看,你道他是何人,怎生模样:

尖嘴缩(原作“朔”)腮,金睛火眼。头上堆苔藓,耳中生薜萝。鬓边少发多青草,颔(原作“领”)下无须有绿莎。眉间土,鼻凹(原作“兕”)泥,十分狼狈;指头粗,手掌厚,尘垢余多。还喜得眼睛转动,喉舌声和。语言虽利便,身体莫能那。正是五百年前孙大圣,今朝难满脱天罗。

刘太保诚然胆大,走上前来,与他拔去了鬓边草,颔下莎,问道:“你有甚么说话?”那猴道:“我没话说,教那个师父上来,我问他一问。”三藏道:“你问我甚么?”那猴道:“可是东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么?”三藏道:“我正是,你问怎么?”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只因犯了诳上之罪,被佛祖压于此处。前者有个观音菩萨,领佛旨意,上东土寻取经人。我教他救我一救,他劝我再莫行凶,归依佛法,尽殷勤保护取经人,往西方拜佛,功成后自有好处。故此昼夜提心,晨昏吊胆,只等师父来救我脱身。我愿保你取经,与你做个徒弟。”三藏闻言,满心欢喜道:“你虽有此善心,又蒙菩萨教诲,愿入沙门,只是我又没斧凿,如何救得你出?”那猴道:“不用斧凿,你但肯救我,我自出来也。这山顶上有我佛如来的金字压帖,你只上山去将帖儿揭起,我就出来了。”

三藏依言,遂回头央浼刘伯钦复上高山,攀藤附葛,直(原作“只”)行到那极巅之处,果然见金光万道,瑞气千条,有块四方大石,石上贴着一封皮,却是“唵、嘛、呢、叭、呢(原作“呎”)、吽”六个金字。三藏近前跪下,朝石头看着(原作“看”)金字,拜了几拜,望西祷祝道:“弟子陈玄奘,特奉旨意求经,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救出神猴,同证灵山;若无徒弟之分,此辈是个凶顽怪物,哄赚弟子,不成吉庆,便揭不得起。”祝罢,又拜。拜毕,上前将六个金字轻轻揭下。只闻得一阵香风,劈手把压帖儿刮在空中,叫道:“吾乃监押大圣者。今日他的难满,吾等回见如来,缴此封皮去也。”吓得个三藏与伯钦一行人,望空礼拜。径下高山,又至石匣边,对那猴道:“揭了压帖矣,你出来么。”那猴欢喜,叫道:“师父,你请走开些,我好出来,莫惊了你。”

伯钦听说,领着三藏,一行人回东即走。走了五七里远近,又听得那猴高叫道:“再走!再走!”三藏又行了许远,下了山,只闻得一声响亮,真个是地裂山崩。众人尽皆悚惧。只见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马前,赤淋淋跪下,道声“师父,我出来也!”对三藏拜了四拜,急起身,与伯钦唱个大喏道:“有劳大哥(原作“歌”)送我师父,又承大哥(原作“歌”)替我脸上去了薅草。”谢毕,就去收拾行李,扣(原作“即”)背马匹。三藏见他意思实有好心,真个相沙门中的人物,便叫:“徒弟啊,你姓甚么?”猴王道:“我姓孙。”三藏道:“我与你起个法名,却好呼唤。”猴王道:“不劳师父盛意,我原有个法名,叫做孙悟空。”三藏欢喜道:“也正合我们的宗派。你这个模样,就追认一个小头陀一般,我再与你起个混名,称为‘行者’,好么?”悟空道:“好!好!好!”自此时又称为孙行者。

那伯钦见孙行者一心收拾要行,却转身对三藏唱个喏道:“长老,你幸此间收得个好徒,真个可喜,可喜!此人果然去得。我却告回。”三藏、伯钦遂此两下别去。又听下回分解。

孙悟空除灭六贼

却说那孙行者请三藏上马,他在前边,背着行李,赤条条,拐步而行。不多时,过了两界山,忽然见一个猛虎,咆(原作“跑”)哮剪尾而来。行者放下行李,耳朵里拔出一个针儿,就望风幌一幌,原来是个碗来粗细一条铁棒。他拿在手中,笑道:“这宝贝自五百余年不曾用着他,今日拿(原作“那”)出来挣件衣服儿穿穿。”你看他拽开步,迎着猛虎,道声“业畜!那里去!”那只虎蹲着身,伏在尘埃,动也不敢动动。却被他照头一棒,脑浆迸裂,万点桃红,牙齿皆落。唬得那陈玄奘滚鞍落马,咬指道声“天哪!天哪!那刘太保前日打的斑斓彪,还与他斗了半日;今日孙悟空不用争持,把这虎一棒打得稀烂,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

行者拖将虎来道:“师父略坐一坐,等我脱下他的衣服来,穿了走路。”好猴王,把毫毛拔下一根,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把牛耳尖刀,从那虎腹上挑开皮,往下一剥,剥下个囫囵皮来,剥去爪甲,割下头来,割个四四方方一块虎皮,围在腰间。路旁揪了一条葛藤,紧紧束定,遮了下体道:“师父,且去!且去!到了人家,借些针线,再缝不迟。”他把条铁棒,捻一捻,依旧象(原作“相”)个针儿,收在耳里,背着行李,请师父上马。 两个前进,长老在马上问道:“悟空,你才打虎的铁棒,如何不见?”行者笑道:“师父,你不晓得。我这棍,本是东洋大海龙宫里得来的,唤做‘天河镇底神珍铁’,又唤做‘如意金箍棒’。当年大反天宫,随身变化,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刚才变做一个绣花针儿模样,收在耳内矣。但用时,方可取出。”三藏闻言暗喜。又问道:“方才那只虎见了你,怎么就不动动,让你打他,是何说也?”悟空道:“不瞒师父说,我老孙有降龙伏虎(原作“虎伏”)的手段,翻江搅海的神通,剥这个虎皮,何为稀罕?”三藏闻得此言,愈加放怀无虑,策马前行。师徒两个走着路说话,不觉得太阳星坠,日已西斜,天色将晚。但见:

焰焰斜辉返照,天涯海角归云。千出鸟雀噪声频,觅宿投林成阵。  野兽双双对对,回窝族族群群。一勾新月破黄昏,万点明星光晕。

行者道:“师父走动些,天色晚了。那壁厢树木森森,想必是人家庄院,我们赶早投宿去来。”三藏果策马而行,径奔人家,到了庄院前下马。行者撇了行李,走上前,叫声“开门!开门!”那里有一老者,扶筇而出,唿喇的开了门,看(原作“者”)见行者这般恶相,唬得脚软身麻,口出谵语道:“鬼来了!鬼来了!”三藏近前搀住叫道:“施主休怕,他是我贫僧的徒弟,不是鬼怪。”老者抬头,见了三藏的面貌清奇,方然立定,问道:“你是那寺里来的?”三藏道:“我贫僧是唐朝来的,往西天拜佛求经,适路过此间天晚,特借宿一宵(原作“霄”),万望方便一二。”老者道:“你虽是个唐人,那个恶的却非唐人。”悟空厉声高叫道:“你这个老儿全没眼色!唐人是我师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我是齐天大圣。你们这里人家,也有认得我的,我也曾见你来。”那老者道:“你在那里见我?”悟空道:“你小时不(原作“也”)曾在我面前挑柴?不曾在我脸上挑菜?”老者道:“这厮大胡说!”悟空道:“你认不得我了,我本是这两界山石匣中的大圣,你再认认看。”老者方才省悟道:“你倒有些象他,但(原作“你”)你是怎么得出来的?”那悟空就将菩萨劝善、令我等待唐僧揭贴脱身之事,对那老者细说了一遍。老者却才下拜,将唐僧请到里面,问悟空道:“大圣啊,你也有年纪了?”悟空道:“我那生身的年纪,我不记得是几时;但只在这山脚下,已五百余年了。”老者道:“是有,是有。我曾记得祖公公说,此山乃从天降下,就压了一个神猴。只到如今,你才脱体。我那小时见你时(原作“是”),你头上有草,脸上有泥,还不怕你;如今脸上无了泥,头上无了草,却象瘦了些,腰间又苫(原作“苦”)了一块大虎皮,与(原作“的”)鬼怪能差多少?”一家儿听得这般话说,都呵呵大笑。这老儿颇贤,即今安排斋饭。饭后,悟空道:“你家姓甚?”老者道:“舍下姓陈。”三藏闻言,即下来起手道:“老施主,与贫僧是华宗。我的法名叫做陈玄奘。只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赐我做御弟三藏,指唐为姓,故名唐僧也。”那老者见说同姓,又十分欢喜。

行者道:“我有五百多年不曾洗澡了,你可去烧些汤来,与我师徒们洗浴,”那老儿即令烧汤。师徒洗浴罢,坐在灯前,行者道:“老陈,还有一事累你,有针线借我用用。”那老儿即教妈妈取针线来,递与行者。行者见师父洗浴脱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他即扯过来披在身上,却将那虎皮脱下,联接一处,打一个马面样的折子,围在腰间,勒了藤条,走到师父面前道:“老孙今日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三藏道:“好!好!好!这等样才相个行者样。”三(原缺“三”)藏道:“徒弟,你不嫌残旧,那件直裰儿,你就穿了罢。”悟空唱个喏道:“承赐!承赐!”他又去寻些草料喂了马匹。各各事毕,师徒与那老儿亦各归寝。

次早,悟空起来,请师父吃斋已罢,方才起身。三藏上马,行者引路,不觉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又值初冬时候,但见亏物凋零,霜雪寒凝。正是那:

霜凋红叶千林瘦,岭上几株松柏秀。未开梅蕊散香幽。暖短昼,小春候。菊残荷尽山茶茂。  寒桥古树争枝斗,曲涧涓涓泉水流。淡云欲雪满天浮,朔(原作“翔”)风骤,牵衣袖。向晚寒威人怎受?

师徒们正走多时,忽(原作“勿”)见路旁唿哨一声,闯出六个人来,各执长枪短剑,利刃强弓,大咤一声道:“那和尚!那里走!趁早留下马匹,放下行李,饶你性命过去!”唬得那三藏魂飞魄散,跌下马来,不能言语。行者用手扶起道:“师父放心,没些儿事,这都是送衣服的。待老孙与他争斗一场,看是何如。”那六六条大汉道:“我等是剪径的大王,好心的山主(原作“圭”)。你早早的留下东西,放你过去。”行者道:“我也是祖传的大王,积年的山主,却不曾闻得列位有甚大名。”那人道:“我说与你们:一个唤做眼看喜,一个唤做耳听怒,一个唤做鼻嗅爱,一个唤作舌尝思,一个唤作意见欲,一个唤作身本忧。”悟空笑道:“原来是你六个毛贼!你却不认得我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你倒(原作“到”)来挡路。把那打劫的珍宝拿出来,我与你作八分儿均分,饶了你罢!”那贼闻言,喜的喜,怒的怒,爱的爱,思的思,忧的忧,欲的欲,一齐上前乱嚷道:“这和尚甚是无礼!你的东西全然没有,转来和我等要分东西!”六贼大怒,一齐轮枪舞剑,拥众前来,将行者劈头乱砍,乒乒乓乓,砍有七八十下。悟空停立中间,只当不知。那贼道:“好和尚!真个的头硬!”行者笑道:“将就看得过罢了!你们也打得手软了,却该老孙取出个针儿来耍耍。”行者伸手去耳朵(原作“躲”)里拔出一根绣花针儿,迎风一幌,却是一条铁棒,足有碗来粗细,拿在手中道:“不要走!也让老孙打一棍儿试试手!”

唬得这六个贼囚各散逃走,被他拽开步,团团赶上,一个个尽皆打死。剥了他的衣服,夺了他的盘缠,笑吟吟走将来道:“师父请行,那贼已被老孙剿了。”三藏道:“你纵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怎么就都打死?如何做得和尚?”悟空道:“师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却要打死你。”三藏道:“我这出家人,只是一身,宁吾身死,则六贼安存;若只杀贼除贼,不觉贼自身生。你却如何杀人,除贼!”行者道:“不瞒师父说,我老孙五百年前,据花果山称王为怪的时节,也不知打死多少人哩。”三藏道:“只因你欺天诳上,才受这五百年前之难。今既入了沙门,当尊佛法才是,只似当时行凶,一味伤生,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

原来懵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气,他见三藏只管绪绪叨叨,按不住心头火发道:“你既是这等说,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不必恁(原作“任”)般絮(原作“绪”)聒我,我回去便了!”那三藏却不曾答应,他就使一个性子,将身一耸,说一声“老孙去也!”三藏急抬头,早已不见。只闻得呼的一声,回东而去。又看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害人人害祸先招,祸福灾殃你怎逃。

只想百年长富贵,谁知今日受艰劳。

观音显圣赐紧箍

却说唐僧见行者去了,撇得三藏孤苦零零,点头自吧,悲怨不已。三藏道:“这厮这等不受教诲,我只说他几句,他怎么就无形无影,怎的径回去了。罢!罢!罢!”只得收拾行李,捎(原作“稍”)在马上,也不骑马(原作“谙骂”),一手柱着锡杖,一手揪着缰绳,凄凄凉凉,往西前进。

行不多时,只见山路前面,有一个年高的老母,捧一件绵衣,绵衣上有一顶花帽。三藏见他来得至近,慌忙牵马,立于路侧让行。那老母问道:“你是那里来的长老,孤孤凄凄独行于此?”三藏道:“乃东土大唐太宗皇帝,贫僧奉圣旨,往西天拜活佛求取真经。”老母道:“西方佛乃大雷音寺天竺国界,此去有十万八千里路。你这等单人独马,又无个伴侣,又无个徒弟,你如何去得!”三藏道:“弟子日前收得一个徒弟,他性泼凶顽,是我说了他几句,他不受教,径然去了。”老母道:“我有这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原是我儿子用的。他只做了三日和尚,不幸命短,身已死去,我只得痛哭一场。我今别了他师父,将这两件衣帽拿来做个忆念。长老呵,你既有徒弟,我把这衣帽送了你罢。”三藏道:“承老母盛赐,但只是我徒弟已走了,不敢领受。”老母道:“他那厢去了?”三藏道:“我听得呼的一声,他回东去了。”老母道:“东边不远,就是我家,想必往我家去了。我那里还有一篇咒儿,唤做‘定心真言’,又名做‘紧箍儿咒’。你可暗暗的念熟,牢记心头,再莫泄漏与人知道。我去赶上他,叫他还来送你,你却将此衣帽与他穿戴。他若不服你使唤,你就默念此咒,他再不敢行凶,亦再不敢去也。”

三藏闻言,低头拜谢。那老母化一道金光,回东土而去。三藏情知是观音菩萨授此真言,急忙撮土焚香,望东恳恳礼拜。那三藏拜罢,收了衣帽,藏在包袱中间,却坐于路旁,诵习那定心真言。来回念了几遍,念得烂熟,牢记心胸不题。又听下回分说。

隐隐菩萨相,堂堂观音容。

残云薄雾里,行动见神通。

三藏授法降行者

却说那孙行者别了师父,一觔斗云,径转东洋大海。按住云头,分开水道,径至水晶宫前。早惊动龙王来迎接,接至宫里坐下,礼毕,龙王问道:“近闻得大圣难满,想必是重整仙山,复归古洞矣。”悟空道:“我也有此心性,只是又做了和尚了。”龙王道:“做甚和尚?”行者道:“我亏了南海菩萨劝善,教我正果,随东土唐僧,上西方拜佛,皈依沙门,又唤为行者了。”龙王道:“可贺!可贺!这才叫做改邪归正。既如此,怎么不西去,复东回何也?”行者笑道:“那是唐僧不识人性。有几个毛贼剪径,是我将他打死,那唐僧只管绪绪叨叨,说了我几句闲话儿。你想,老孙可是受他闲气的人?因此上我就撇了他,欲回本山,故此先来望你一望,求钟茶吃。”龙王即捧香茶来献。

行者手拿茶杯,回头一看,见后壁上挂著一幅《圯桥进履》的画儿。行者道:“这是甚么景致?”龙王道:“大圣在先,此事在后,故你不认得。这叫做‘圯桥三进履’。此仙乃是黄石公,此子乃是汉世张良。石公坐在圯桥上,忽然失履于桥下,遂唤张良取来。此子即忙取来,跪献于前。如此三度,张良略无一毫倨傲怠慢之心。石公遂爱他勤谨,夜授天书,着他扶汉。后果然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太平后,弃职归山,从赤松子游,悟成仙道。大圣,你若不保唐僧,不尽勤劳,不受教诲,到底是个妖仙,休想得成正果。”悟空闻言,沉吟半晌不语。龙王道:“大圣自裁处,不可图(原作“因”)自在误了前程。”悟空道:“既如此,老孙还去保他便了。”龙急耸身,出了海藏,驾着云,别了龙王。

正走间,却遇着南海菩萨。那菩萨道:“孙悟空,你怎么不受教诲,不保唐僧,却来此处何干?”慌得个行者在云端里施礼道:“荷蒙菩萨善言,果有唐僧揭了压帖,救了我命,跟他做了徒弟。他却怪我凶顽,我才闪他一闪,如今就去保。”菩萨道:“赶早去,莫错过了念头。”言罢,各自回去。

这行者,须臾间看见唐僧在路旁闷坐。他上前道:“师父!怎么不走路?还在此做甚么?”三藏道:“你往那里去来?教我只管在此等你。”行者道:“我往东洋大海老龙王家讨茶吃。”三藏道:“我略略的言语重了些儿,你就怪我,使个性子丢(原作“去”)了我去。相你这有本事的,讨得茶吃;相我去不得的,只管在此忍饿,你也过意不去!”行者道:“师父,你若饿了,我便去与你化些斋饭来与你吃。”三藏道:“不用化斋。我那包袱里,还有些干粮,是刘太保母亲送的,你去拿钵盂寻些水,等我吃个。”

行者就去解开包袱,只见包裹中间有几个粗面烧饼,拿出来递与师父吃。又见那光(原作“大”)艳艳的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行者道:“这衣帽是唐王赐的?”三藏就顺口儿答应道:“是我小时穿戴的。”行者道:“好师父,把与我穿戴了罢。”三藏道:“只怕长短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罢。”

行者遂遂将衣服穿上,把帽儿戴上。三藏见行者穿了衣,戴上帽子,却默默的念那《紧箍咒》一遍。行者叫道:“头疼!头疼!”那师父不住的又念几遍,把个行者疼得打滚,滚破了嵌金的纱帽。三藏又恐怕扯断金箍,住了口不念时,他就不疼了。伸手又去头上摸摸,似一条金线儿模样,紧紧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断,已似生了根也。那行者就在耳里取出那金箍棒,插入箍里,往外乱捎。三藏又恐怕捎断了,口中又念起来,他依旧生疼,疼得他竖蜻蜓,翻觔斗,耳红面赤,眼瘴身麻。那师父见他这等,复住了口,他的头又不疼了。行者道:“我这头,原来是师父咒我的。”三藏道:“我念的是《紧箍经》,何曾咒你?”行者道:“你再念念看。”三藏道:“我就念与你听。”那行者又疼,只教:“莫念!莫念!念动我就疼了!这是怎么说?”三藏道:“你今番可听我教诲了?”行者道:“愿听师父教训。”

那行者口里虽然答应,心上还怀不善,把那针儿幌一幌,碗来粗细,望(原作“那”)唐僧就欲下手。慌张了那长老,口中又念两三遍,这猴子跌倒在地,丢了铁棒,不能举手,只叫:“师父!我晓得了!再莫念!我问师父,你这法儿是谁教你的?”三藏道:“是适间一个老母传授我的。”行者大怒道:“这个老母,坐定是那个观世音!他怎么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他去!”三藏道:“此法既是他授与我,他必然先晓得了。你若寻他,他念起来,你却不是死了?”行者见说得有理,真个不敢动身,只得回心,跪下哀告道:“师父!这是他奈何我的法儿,教我随你西去。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当常言,只管念诵。我愿保你,再无退悔之意了。”三藏道:“既如此,伏侍我上马去也。”行者方才死心塌地,抖搜精神,束一束绵布直裰,扣背马匹之上,收拾行李,奔西而(原作“两面”)进。又听下回分解。

千回万转极跻攀,将谓青山尽此间。

行到深山更深处,深山深处更深山。

蛇盘山诸神暗佑

却说行者伏侍唐僧西进,行经数日,正是那腊月寒天,朔风凛凛,滑冻凌凌;走(原作“丢”)的是些悬崖峭壁崎岖路,迭岭层峦险峻山。三藏在马上,遥闻唿喇喇水声聒耳,回头叫:“悟空,是那里水响?”行者道:“我认得,此处叫做蛇盘山鹰愁涧,想必是涧里水响。”说不(原作“下”)了,马到涧边,三藏勒缰观看,只见那涧中唿喇响了一声,钻出一条龙来,推波掀浪,撺在岩崖之上,就抢长老。慌得个行者丢(原作“去”)了行李,把师父抢下马来,回头便走。那条龙就赶不上,把他的白马连鞍辔一口吞下肚去,依然伏水潜踪。行者把师父送在那高阜上坐了,却来牵马挑担,止存得一担行李,不见了马匹。他将行李担送到师父面前道:“师父,那业龙却(原作“来”)也不见踪影,只是惊走我的马了。”三藏道:“徒弟呵,却怎生寻得马着么?”行者道:“放心,放心,等我去看来。”

他打个唿哨,跳在空中,火眼金睛(原作“精”),用手搭着凉篷,四下里观看,更不见马的踪迹。按落云头报道:“师父,我们的马不见,是那龙吃了,四下里再也看不见。”三藏道:“既是他吃了,我如何前进!可怜啊!这万水千山,怎生走得,全靠此马。”泪如雨下。

行者见他哭将起来,他那里忍得住,性子发将起来:“师父你且坐着!等老孙去寻着那厮,教他还我马匹便了。”三藏却才扯住道:“你那里去寻他?只怕他暗里撺将出来,却不又连我都害了?那时节人马两亡,怎生是好!”行者闻得这话,越加嗔怒,就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济!不济!又要马骑,又不放我去,似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罢!”

只听得空中有人言语,叫道:“孙大圣你莫恼,唐御弟休哭。我是观音菩萨差来的一路神祇,特来暗中保佑你取经者。”那长老闻言,慌忙礼拜。行者道:“你等是那几个?可报名来,我好点卯。”众神道:“我等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原作“帝”)、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驾伽蓝,各各轮流值日听候。”行者道:“今日先从谁起?”众揭谛道:“丁甲、功曹、伽蓝轮次。我五方揭谛,惟金头揭谛昼夜不离左右。”行者道:“既如此,不当值者且退,就留下六丁神将与日值使者,和那三界揭谛保守着我师父。等老孙(此原多衍“等老孙”三字)寻那涧中的业龙,教他还我马来。”众神遵令。三藏才放下心,坐在石崖之上。

好猴王,束一束绵布直裰,撩起虎皮裙子,揝着金箍铁棒,抖擞精神,径临涧壑,半云半雾,在那水面上高叫道:“泼泥鳅,还我马来!还我马来!”

日色波光万顷秋,唐僧大圣泛仙舟。

自此西天取经后,更有何人到此游。

孙行者降伏火龙

却说那龙吃了三藏的白马,伏在那涧底中潜灵养性。只听得有人叫骂索马,他按不住心中火发,急纵身跃浪翻波(原作“性”),跳将上来道:“是那个敢在那里海口伤吾?”行者见了他,大咤一声“休走!”轮着棍,劈头就打。那条龙张牙舞爪来抓。他两个在涧边前这一场赌斗,果是骁雄,但见那:

龙舒利爪,猴举金箍。那个须垂白玉线,这个眼幌赤金灯。那个须下明珠喷彩雾,这个(原作“言”)手中铁棒舞狂风。这个是迷爷娘的业子,这个是欺天将的妖精。他两个都因有难遭磨折,今要成功各显能。

行者轮棒就打,两个斗敌多时,那龙力软觔麻,转身撺于水内。行者又使出翻江搅海的神通,把一条鹰愁清涧,搅似那九曲黄河。那业龙在跳出水来,两个又在崖下苦战。小龙委实难挡,他就变做水蛇,钻入草科中去了。行者拨草寻蛇,并无形影。行者(原作“三藏”)念声“唵”字咒语,当坊土地一齐头。行者道:“你鹰愁涧是那方来的怪龙?怎么抢了我师父白马?”二神道:“这涧中自来无邪,只是前年间,观音菩萨因为寻取经人,去救了一条玉龙,送他在此(原缺“此”),教他等候那取经人,不许为非作歹。今日怎么冲撞了大圣,寻他不见,这涧中有千万孔(原作“吼”)窍相通,想必他钻下去。要擒此物,只消请观世音来,自然伏降。”行者道:“若要去请菩萨,师父饥寒怎忍!”只听半空中有金头揭谛叫道:“小神去请菩萨来也。”

那神驾云直至紫竹林中,具奏唐僧失马之故。那菩萨与揭谛不多时到(以下脱二页,据杨本补缀如下)

蛇盘谷,却在那半空中留住祥云,只见孙行者正在涧边大骂。那揭谛按落云头,直至涧边,对行者道:“菩萨来也。”行者闻得,急纵云跳到空中,大叫道:“你这个七佛之师,慈悲的教主!你怎么把那有罪的孽龙,送在此处成精,教他吃了我师父的马匹?此又是纵放歹人为恶,大不善也!”菩萨道:“那条龙,是我亲奏玉帝,讨他在此,专等取经人做个脚力。你想那东土凡马,怎得到灵山佛地?须是这孽龙马,方才去得。”行者道:“那龙这般惧怕,潜躲不出,如之奈何?”菩萨叫揭谛:“你去涧中叫一声‘敖闰龙王玉龙三太子,你出来,有南海菩萨在此。’他就出来。”那揭谛果去涧边叫了两遍。小龙在水,变一人相,踏了云头,对菩萨礼拜道:“蒙活命,在此等久,更不闻取经人的音信。”菩萨指道:“这个就是取经人的大徒弟。”小龙说:“这是我的对头。他若说出半个‘经’字、‘唐’字!却也自然拱服。”菩萨把那小龙项下明珠摘了,将杨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一拂,吹口仙气,喝“变!”那龙就变出原来的马匹。又分付:“功成之后,超越凡龙,还你金身。”菩萨教悟空:“领他去见三藏,我回海上去也。”行者才按落云头,带马来见三藏,道声:“师父,有马。这是涧里龙化做我们白马,鞍辔俱全。”三藏望空拜谢,行者收拾前行,径投大路而去。

不觉的红日西沉,三藏勒马遥观,楼台影影,殿阁沉沉。行者道:“赶起那里借宿。”三藏欣然从之,策马而去,直至山门首。长老下马,行者牵(原作“歇”)了,进了山门。见那正殿上书四个大字,“观音禅院”。三藏即登殿,俯伏台前,倾心祷祝。礼拜已毕,众僧请入方丈奉茶。

只见两个小童,搀着一个老僧,年有二百七十岁,出来相见。礼毕,只叫献茶。小童拿出一个羊脂玉的盘儿,有三个法蓝镶(原作“厢”)金茶锺。三藏夸爱不尽。老僧道:“国师来自上邦,可有贝借观?”三藏道:“东土无甚宝贝,就有不能带得。”行者在旁道:“师父,前日包袱那领袈裟,不是宝贝?拿与他一看。”老僧听说袈裟,也来卖弄,遂命取出(原作“去”)穿花纳锦,刺绣销金之物。行者道:“你且收起,我也取出来看。”三藏扯住,“不要与人斗富,恐生不测。”行者道:“放心,放心。”急忙把包袱解开,取出袈裟抖开。只见毫光满室,彩气盈庭。众僧见了,无不喝彩。那老和尚见这宝贝,果然动了奸心,上前跪下,眼中垂泪道:“我弟子没缘!这件宝贝(原作“具”),方才展开,奈(原作“因”)何眼目昏花,不能看得明白。老爷若肯放心,教弟子拿到后房,仔细一看,明早送还。”三藏意在狐疑,行者只管递与。老僧却吩咐众僧,扫净禅堂,安设铺盖,送了师徒去睡。

那老僧珠泪纷纷,即唤众徒言曰:“我喜这个宝贝,只是无法可谋。”众僧道:“莫若舍那三间禅堂,放起火来,连马焚之。就是我们传家之宝?”当夜运柴,把禅堂前后围绕不通,安排放火。三藏师徒安歇已定。那行者虽睡,却是灵通。忽听外面人走不住,查查柴响,心中疑惑,悄悄变做一蜜蜂。只见众僧搬运柴薪,已围禅堂,只待放火。行者暗道:“果中师父之言。”行者一觔斗跳上南天门里,寻见广目(原作“日”)天王,借个辟火罩儿,保护唐僧。天王听罢,将罩递与行者。须臾,按落云头,径到禅堂,把房屋罩住了。行者去后面方丈上坐着,看那些人放起火来,他便捻诀念咒,口气一吹。须臾风狂火盛,把一座观音院,处处通红。

不期火起之时,惊动黑风洞(原作“动”)里妖精。纵起云头,即至烟火之下,急入里面时,见一(原缺“一”)领锦襕袈裟。他即趁哄打劫,拽回云步,径转东山而去。行者取了辟火罩,送上天门,交付广目天王。辞别坠云,又见那太阳星上。变做蜜蜂,飞将禅堂,现了本相,叫声:“师父天亮。”三藏才醒,穿衣出身,只见楼台殿宇尽皆烧毁。三藏大惊道:“我怎么不知?”行者道:“他众人举火烧杀我们,谋我袈裟,被我回风转火,烧他还礼。所以保护禅堂,未曾惊动师父。”三藏道:“袈裟何在?”行者道:“那放袈裟的方丈无火,我去拿来。”行者牵马挑担,出了禅堂,径往方丈。

那些和(原作“禾”)尚,只说一齐烧死,如今又讨袈裟,众皆竦惧。那老和(原作“禾”)尚见烧了房屋,又寻袈裟不见,正在万分焦燥之处,一闻唐僧来取袈裟,进退无计,撞墙而死。三藏心中恼恨行者不合,却在上面念动那咒。行者头疼,跌倒在地,只叫“莫念!莫念!管取袈裟还你!”众僧跪下劝解,三藏才住不念。行者思量半晌(原作“响”),问道:“你这里可有甚么妖精?”院主道:“我这里正东南二十里地,有座黑风山黑风洞,内有一个黑大王。我这老死鬼常与他讲话,便是个妖精。别无甚物。”行者笑道:“师父放心,不须讲了,一定是那黑妖望见火光,趁哄掳去。等我老孙去寻他一寻。”即唤众和尚过来道:“你等好伏侍我师父,看守我白马!假有一毫儿差了,照依这个样棍与你看看!”他掣出棍来,照那火烧的砖墙扑的一下,打得粉碎,又震(原作“振”)倒了有七八层墙。众僧见了,骨软身麻(原作“齐”),磕头都叫:“爷爷,放心前去,我等决不敢怠慢!”行者急纵觔斗云,径上黑风山。不知袈裟有无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西天取经实堪夸,盘蛇岩涧路途赊。

观音院僧谋宝贝,轜风山怪窃袈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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