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从去年起便广求天下名士,命各郡县选拔试练,诗、赋、论等凡通一艺以上者皆至京师,由各部尚书复试,御史中丞监试,取才名相符者奏上。
长安城里一时名士云集,连芷兰都请了旨意,不再入宫教习。我在乘哥的马车上看到了杜子美杜先生给房伯父的谒贴。笑道:“杜先生来的不巧,伯父不在京师。”
乘哥奇道:“你竟跟他认识!父亲曾数次跟我提起,此人学识渊博淳厚端方,甚于引为知己。”
我笑:“你不也见过?就是前些年遇到丝桐时,站在姑父身侧的那位。此次不出意外,先生必中头魁!”
房乘略窘:“当时的情况,我只盯着太白先生手中的剑了,哪里看能到别处。”
我“哼”一声,“连我也没看到?”
他笑:“你美!自然注意到了。”
“那丝桐比我更美呢!”
“那不一样,你气质出众!”
“倓嘲笑我没气质,才被逼练舞呢!”
“那是他眼神不好。”
我彻底被他逗乐了:“咱们约了杜先生去红绡坊看剑舞吧?哥哥们肯定都到了……”
全国贤士们复试完闭的那天,我和哥哥们早早地等在了四伯书房,都知道四伯随行监试,没准早知道了结果。不料四伯回来时唉声叹气,只叹“嫉贤妒能”!三哥才说了句:“四伯您就透点口风,我们三个中了没?”就被四伯一股脑儿全赶了出去。三哥抹了把没有的眼泪,向两位哥哥劝道:“大哥二哥,你们也不用伤心。反正咱家不指着考试当官,请伯伯们举荐举荐,怎么都能谋个一官半职。”果然获得了大哥的一顿好打。
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并不是我们家那三个没中,而是全国贤士皆没中。数日后李林甫向圣上上奏,贺皇上隆恩浩荡,所有贤士皆在朝中,野无遗贤。气得圣上回宫就摔了茶盅,大骂:“嫉贤妒能者,无人能及此人!”
贵妃忙上前宽慰:“诸事繁杂,哥奴这些年受了不少累,三郎别为这些事气着自己!”
圣上语气稍缓:“若不是他还算兢兢业业,朕能纵到他现在?”说着又语气一转,“杨钊现在监察到了何处?”……
哥奴,是李林甫的小字,因与皇家是宗亲,圣上贵妃常如此称呼。李林甫此举搅得天下贤士怨声载道,只能在强权之下忍气吞声含恨回乡。一些有路子的,转而走向权贵之门,献表献赋,望能被推荐而走上仕途,却不知得偿所愿者能有几人?
姑父也收到了杜先生的大赋,荐给太子时,太子道:“此子大才,早被那人忌讳,谁敢用他!”姑父苦笑,只好亲自备了些银钱,劝杜先生早日回乡,却被婉拒。
还是三哥心态好:“原来我学问挺好的,只是那奸相有眼无珠!这选落得不丢人!”拉着两位哥哥回了东都。
三月时,宫里多了很多笑声。因为,有个大胖子胡将来京献俘。圣上当笑话讲于贵妃:“就没见过这么胖的!大腹便便,往下搭垂。他跪下连礼都行不好,爱妃知道为什么吗?”边说边忍不住发笑,“哈哈哈哈——怀里,揣了个肉球——他弯不动身——”
满室人跟着笑,贵妃问:“那得多胖啊?”
圣上“嗯”一声:“朕也问:爱卿体重多少?这腹大如鼓,里面装了何物?那夯汉憨道:”圣上拍向肚子,声音一变,“足有三百斤。腹内无它物,唯有对圣上的赤胆忠心!”
贵妃大笑:“三郞快别学他。”
圣上道:“你说这痴儿啊痴儿!过会儿开宴你见着就知道了。”
众人瞩目中,那大胖子胡将进了门,只见他一头卷发,肤色浅白,体壮如山,腹大如斗,每行一步,肚子便要晃荡几下。走上厅来,冲着贵妃扑地便拜。圣上不解:“爱卿为何先拜贵妃?不先拜君?”
那人道:“胡人先母而后父。臣一进门,便觉贵妃如家中所供乌麦神女,令人油然生敬!”
圣上笑道:“如此也罢!”停了片刻,见那人还不拜自己,便问:“长跪不起,何顾?”
那人道:“不瞒圣上,禄山母亲乃突厥巫人,笃信神明,知臣见了神女却轻易起身定要怪罪。乌麦神女乃我族生育之神,请贵妃收臣为子,方敢起身再拜圣上。”
满堂众人皆讶然。贵妃无奈地看向圣上,只见圣上略一沉吟,豁然笑道:“你现在是范阳、平卢两镇节度使——如此,便封你为御史大夫,做贵妃义子。”又转向贵妃,“爱妃此次可算儿女双全!哈哈哈哈……”
“安禄山拜见干娘!”
贵妃只好陪笑起身,扶起连声称“娘”的胡将。命他快拜圣上,再拜太子。不想安禄山道:“臣是胡人,不懂礼仪,不知太子是什么官?”
圣上道:“你这痴儿!太子即储君,朕千秋万岁后,代我为君者也!”
那人才向太子俯身:“臣愚蠢,过去只知皇上,不知道还有储君。”太子忙命起身。
圣上指指杨氏诸人:“既通了家门,也认认贵妃兄长姐姐们吧。”
只见那人一通长拜,男的称兄,女的道妹,杨氏诸人竟也欢喜异常。唯有起初拜贵妃长兄时,久病的杨銛忙道不敢!……
宴罢,我看着走在前面的贵妃向云容道:“玉姨不高兴啊!”云容道:“圣上怎么想的!让贵妃认个长成那样的外族儿子!”贵妃转身:“三郎信任他,你们两个也说话小心些吧。总不过,给外臣看场戏罢了!”
三日后,杨家三姐杨滢撺掇着,请贵妃给禄儿洗三。贵妃看那禄儿肥胖身子坐在澡盆中,明明直欲作呕,却强作欢喜称着“禄儿乖!”给那身子淋水沐浴,圣上忙命人送来赏赐,才算结束了这出闹剧。
贵妃责令三姐:“没有宣召,不准再入宫中!”深知贵妃不满,圣上也命安禄山尽早回归本职处理军务。直到十月又赴骊山,才让三姐跟随同往。“
此次去骊山,最让我意外的莫过于又见郭晞。那天我和秋容去太子宫姑父住处,还未走近便看到姑父领着两个道士匆匆忙忙的进了书房,别人或许认不出,但郭晞那张侧脸,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正要上前敲门,姑姑把我叫住,一把拉到偏厅,又命秋容守在门口。
我向姑姑道:“那是郭晞,他应该在西北军中,怎么会出现在此?”
姑姑道:“你既然看见了,此事告诉你也不打紧。刚才进去的是郭晞,和他的统领陇右军副使哥舒翰,哥舒翰是王忠嗣的部下。”
“就是那个和太子一起长大,上月因不愿进攻吐蕃石堡城,被李林甫弹劾欲拥兵尊奉太子的王宗嗣?”此事曾听圣上说起,他相信王忠嗣拒战,却绝不信太子不检,直叹:我儿长居深宫,不与外人通谋,哥奴欲害我儿啊!
姑姑道:“圣上好大喜功,穷兵黩武。王忠嗣虽仍在审,所幸并未牵连太子。但他坐镇西北多年,颇得将士们拥护,此次哥舒翰来,便是想请太子出面,营救王忠嗣。”
我不禁想要冷笑,太子为了避祸,王妃都休了两个,指望他主动救人……
忽然,门被打开,姑父向我道:“辰儿,你来一下。”
我和姑父进了书房,里面只太子、哥舒翰、郭晞三人。门一关上,哥舒翰便对我俯身一揖:“听说宋姑娘常在宫中,万望姑娘能为在下引荐,若能得见天颜,救王将军出狱,在下和陇右将士必将不胜感激。”
我忙扶起她:“我不过是个小小女子,当不起将军大礼。王将军的事之前也有所耳闻,圣上懒理朝政,若要冠冕堂皇的面圣——”我略一沉吟,“还是要先见李林甫。”
哥舒翰恼道:“长源先生已说过,李林甫若听说我来是救王将军,别说见面,只怕性命都难保。”
我靠着桌子踱了两步:“将军此次前来,可有带些财宝器物?”
郭晞道:“临行前众将倒是劝将军带些金帛,但将军——”
“我只知以命谏言,哪料到今日情境?倒是有两头天山雪驼,是我昔时捕获,尚属罕见!”
我忽然想起一事:“如此便好办,将军可是胡将?”见他点头,拔下头上玉钗:“将军今日回长安,拿着这根钗去红绡坊找房乘,只说带领商队来京多日,眼看盘缠用尽,想卖头雪驼充衣食之资,并向他透露,驼分雌雄,队中还有一头母驼。明日,他和一个女子定会再次找到你,你便告诉那女子,若她愿帮你引见父亲,此驼分文不取,否则决不出售。我若猜的不错,后日你就可见到李林甫,见后向他道明身份,只说愿取代王忠嗣节度使之位,请他帮忙筹谋。他让你向圣上言王将军过失,你也全部应下。如此,当日你便能入华清宫面圣。”
哥舒翰疑道:“言王将军之过,怕会害了将军吧?”
我道:“他若行得端正,即使有过,定然也有理有节。”然后指了指郭晞,“还有,他不能去,城里有不少人认识他。”
哥舒翰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姑父,姑父点点头道:“此计可行。”
哥舒翰朝我拜了拜:“此事若能成功,愿送姑娘十头雪驼以示感谢。”
见他和郭晞要走,我补充道:“此次诸位若要脱险保命,切记不能拒战。”
哥舒翰叹道:“不是不能打,也不是不能胜。只是此时石堡城固若金汤,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我和姑姑闲步院中,姑姑拉着我的手,有点儿心疼地道:“真是长大了!前年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今年都能帮你姑父出主意了!”
我道:“这样也挺好的,不用你和姑父担心了。”
走着走着,看见俶的王妃抱着适儿在庭中玩耍。姑姑道:“自从儿子被太子‘养孙为子’后,她就一直郁郁寡欢,哪个当娘的不希望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啊!现在阿臻去庙里侍奉前母妃了,她倒对适儿如同亲生。去年还恨适儿比他腹中的孩子早出生,是长子。人生也真是无常!”
我道:“春天给她儿子办满月酒时,太子忽然提出要把孙子过继到自己名下。‘养孙为子’这事儿到底是谁的主意?”
姑姑看看周围,叹了一声:“你姑父已多次提醒太子,不要再去拉拢朝臣。但那时东宫接二连三的出事,连安禄山都轻太子重杨氏。他也是害怕啊,为了拉笼杨家,他只能暗示,拥护他,”姑姑低声道,“杨家血脉离那位置就又近了一步。”
我不由轻嗤:“他也真是!郡王妃可是姓崔,不姓杨。”
姑姑叹口气:“太子虽无能懦弱,终究是正统,咱们总得忠心为主。”
我一鄂,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已被视为太子一派。再看看侍立在郡王妃身侧的丝桐,她又何时才能找到自己的一世安稳。
回宫途中,山路一个转弯就不见了秋容。我回身去找,不料身子一空,被挟着几个腾跃,已和郭晞坐在一根高高的树枝上。
我往下看看,有些生气地双手抱着树干:“你掳人的毛病怎么老改不了!”
他神态冰冷:“姑娘还记得我掳人?怎么就记不住别的!”
我看他不似往常:“谁惹着你了!秋容呢?”
他仍是冷着脸:“你先说,我走前跟你说过什么?”
我没好气地道:“你要为陛下驰骋沙场开疆拓土!”
看他冷哼,又道:“你志在四方、马到功成?”
“那是你未婚郎君说的!”他一把拧过我头,用力的吻了下去,我本能的反手去推,只觉他胳膊如同铁臂,根本不在我的抵抗范围,唇被他反复啃咬,脸挤得快要变了形,我一着急,身子往后一仰,抬脚向他腿踢去。只听“咔嚓”一声,树枝断了,两人直直往下摔去。他伸出一手在经过的树枝上一拉,树枝虽没挂住我们,却阻了阻下沉的速度,他抱着我稍稍一转,便成了活活的人肉垫子。我“呃”一声,摔在他身上,报复地摁向他脸,准备站起身,他箍住我含糊道:“真是——没良心!你说——我走时——你答应了我什么?不然休想走!”我将手一松,停了挣扎:“我想起来了,那不是逗趣玩儿的吗?我没答应过。”他掐住我后颈咬牙切齿:“你再说一句试试看!”然后松了手,喃喃道:“我说,‘小姑娘家家的,可不许没羞没臊,瞒着哥哥偷偷嫁人’。”
我忙坐起身,整理衣发,见他仍是躺着,踢踢他道:“哎,你怎么不起来?”
他道:“这么高摔下来,我疼!”
我关切地问道:“你不会不能动了吧?”
他道:“心疼!”
我踹他一脚道:“占了我的便宜,你还心疼。你怎么不去死。”说着死命地擦着嘴。
他嗖地站起,肃然道:“战场上的人,别死不死的,哥哥我忌讳!我去告诉秋容,你受了风寒留在姑姑那儿,让她回宫通报一声。”
我道:“你凭什么——”
他笑道:“你今天不宜见人!嘴,肿了!”
我一手捂上嘴恨恨地道:“你,变态!”
他回来时,我问:“你刚把秋容藏哪儿了?”
“点了穴道,藏在草丛后面。”看我要开口,“又想骂我?这是劫持你最快而有效的办法。”
我转过头不再理他,两人一坐一站,忽就没了话题。静默良久,郭晞道:“一年多不见,咱们玩个‘你问我答’的游戏吧!我先开始。你,会跟他成亲吗?”
我正色道:“会!——你在军中过得好吗?”
“练兵打仗,与吐蕃多是苦战。——你知不知道,长安城有多少他和李晴空出双入对的流言?”
“知道那么几件。全家的命都在李林甫一念之间,他没得选。——你,可曾受过伤?”
“臂上一处,胸口一处。”他笑着作势脱衣,“要不要我给你看。”见我转头不理,接着道:“他有什么好?这样对你,你还是要嫁他?”
我想想,答:“他给我筑了一个梦,并且让我爱上了那个梦!——你,在军中,吃的可好?”
“现在就开始没话找话了吗?吃得不好,跟你做的没法比!——那个梦是什么样的呢?”
我沉默了一阵:“桃花源里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我给你的信,收到了吗?怎么一直没消息?”
他嘴一咧:“总在转战,书信少有通的时候。你那一字天书,害我笑了近一年,多写两个字手会断是不是?宋倚来信说你定了亲,本想抢了通讯官的活来长安一趟,被将军劝住,事已成定局,我又何苦违了军纪!——在宫里过的好不好?还要待多久?”
“贵妃待我很好,还有不到两年,便要出宫,成亲。——你们这次在京里待多久?”
“时间上,你的判断应该比我更准确。你变化很多!”
我看看他挺拔的身形和加深了的皮肤:“你也英气不少!”
他沉默良久,“其实,你可以有第二种选择。”
“你是想说,你吗?你会给我什么样的梦?你的世界,离我太远了!”
他平静一下有些粗重的呼吸:“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其实,我一直想叫你一声‘四哥’。”
他的笑透着孤寂:“好!你三哥知道,一定很开心。”又是一阵默然,他拉我站起身:“我送你回宫。”
“你不是让秋容……,还有我的嘴——”
他打断我:“傻子,我只是让秋容先回去。嘴嘛,这次是真的!”说着突然俯身,我怕嘴唇真会肿,正要推开他,他却蜻蜓点水一样的离开了。我红着脸打破这境遇:“你这什么恶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