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雅间里传出声音,斯文低沉:“让她进来。”
四个护卫立马垂手放行,言舒偏头去看许良,见他颔首方才随同入内。
雅间内最上首坐着个中年男人,白面男子站在他身后,屋内四面也站了两人,看起来也是护卫。下首坐着的两人,背对着门,这会儿许良进来,他们也转过头来。
看到这两张脸,言舒愣了一下,随即去看上首的中年人。能让三皇子和八皇子坐下首的人——此人身份不做他想。
那么能与当今天子同桌而坐的师父,又是什么人呢?
言舒其实一直是了解师父的,知道他胸怀万壑,知道他满腹经纶,知道他想要建立怎样的丰碑伟业,哪怕他只是泉州小城的一介烟波钓徒,言舒也觉得他总是有这资格的,但原来早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师父已经走得很远了。言舒并不吃惊,不论师父做到何种地步,她都会觉得理所当然,只不过,有一点点难过,师父未来的蓝图已然展开,可惜里面再也没有她。
醉乡楼最有名的是醉仙鸭和竹叶青,刘宪一一尝过,深觉言过其实。但许景之似乎对这家印象不错,三不五时地就要来光顾一会,惹得他也不禁要来尝尝,能叫景之流连忘返的竹叶青。后来他提起此事,景之对酒的要求颇高,怎么会喜欢这种味道,对方笑而不语,只说味道有些熟悉。
桌上的酒菜早让刘宪失了兴趣,周彦突然禀报说是许景之的女弟子正好也在此处。景之在泉州照顾好友的遗女他是知道的,只不过没太注意,许景之重义守信,答应朋友的事就不会违背,别说是十几年了,就算许下的是一辈子他也定然守诺。
刘宪抿了一口茶水,方才悠悠然扫了一眼,是个年幼的小姑娘,他并没有过多注意,但让他好奇的是自家两个儿子脸色的变化,看老八的脸色,大约是认识这姑娘的;真正叫他意外的是老三,这小子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近年来就算自己这做父亲的也不大能看清他的心思了,可这会儿见了这姑娘他脸色分明有些难看了。这就叫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姑娘了——
十四五岁的豆蔻年华,韶雅绰约,眉眼生而带笑,未语先含情。刘宪喜爱温婉柔顺的姑娘,眸含秋水固然美,于他而言,却稍嫌冶丽了些。如果不看眼睛,倒是很不错的......刘宪看着,身子猛然一晃,似乎支撑不住要倒下,但转瞬间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端着茶杯的手略微颤抖。
“你,叫什么名字?”他说的很慢,声音干涩沙哑,像是枯树枝一下一下划在玉器上,让人浑身不自在。
“秦言舒。”
少女独有的清越嗓音似乎让刘宪清醒了些,他模糊地笑了笑,声音有些飘忽:“好,很好。”
三皇子刘子容突然起身,提起衣摆跪下:“父——亲,儿子已——”
那一瞬电光火石间,言舒突然意识到他要说什么,而且一旦三皇子在皇帝面前开了口,这件事就很难再挽回了。于是言舒也飞快上前,跪到了刘宪面前:“言、言舒拜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安。”
言舒的这一番抢白,让雅间出现了短暂地沉默。不同寻常的气氛终于引起了许景之的注意,他皱着眉来回扫视言舒和刘子容。
“你知道朕是谁?”
“是。”言舒低着头,没敢去看皇帝的表情。
“你是哪家的?”
言舒停滞了半刻,才又说:“民女父母远逝,三叔乃中书令秦。”
“喔——”刘宪恍然,“原来是玉琼家的孩子。”
又过了片刻,他仿佛才突然看见跪在他面前的三皇子刘子容,不急不缓地开口:“对了,容儿想说什么?”
刘子容低垂着头:“儿臣无事。”
刘宪似乎也就信了他这说辞,点头道:“那就起来吧。好了,都起来坐吧。”
于是言舒也跟着师父许良在两位皇子的下首坐了,临坐前,刘子意看了她一眼,毫不掩饰眸中的狠戾。言舒心中长叹,看来得罪这两位皇子是在所难免的了,只盼今后不要再有什么瓜葛。
言舒前脚跟着师父去了三楼的雅间,张叔后脚就跟了进来。在大厅里一番询问,竟然无一人看见嫩黄衣衫的姑娘进来。张叔和言菱都是亲眼见着言舒走进这家酒楼的,可是却连掌柜的和小二都一概称没有这样一个人。张叔当下大惊,满头的汗水都下来了,这回他如果弄丢了四小姐,那可不是被赶出府的事了,只怕连性命都要一并丢了。
张叔忙又回去马车上向秦言菱禀报,言菱顾不得其他,戴了帷帽亲自往醉乡楼去问。言菱身份气度皆是不错,醉乡楼的老板也看出她是大约是某个达官显贵家的小姐,只不过再怎么也不会比三楼雅间的客人更尊贵了,他们事先都是得了警告的,既然那黄衣姑娘进了那间房,自然也是不能透露半分的。
言菱张叔这厢急得团团转,那边言舒却是如同个木桩子坐了许久。自问了她的身份,皇帝对这小姑娘失去了兴趣,只和两个儿子以及许良叙话,言舒也由此得知,泉州许良,字景之,系兰妃兄长,两位皇子的亲舅舅。
待言舒回府时,秦府已经派出了不少人去寻她,可谓一派混乱。见着她回来,众人方才放下心来,老太太却是难得的大怒,即便言舒安然归来,也未见容色稍安,脸色难看之极。
言舒自知有愧,她这一番鲁莽行为必定让祖母担惊受怕,也不敢多加辩驳,直接跪下请罪。只是师父许良身份一事,她觉得还需与长辈们说清楚,可惜老太太根本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直接送往祠堂受罚。
在前往祠堂的路上,言舒仍不死心连番请嬷嬷们帮她说情,她确实有话要说。可惜刘妈妈这次也不肯帮她,冷着脸道:“四姑娘有话待出来再说罢。”
“刘妈妈——”言舒哀求。
“四小姐!”刘妈妈止住她的话头,认真道,“四姑娘素来乖巧孝顺,老奴一介下人本不该多言,但四姑娘该多为老太太想想,她老人家已然年迈,如何受得这等惊吓,今日下午听说四姑娘无故失踪,当即旧病复发。”
言舒吓呆了,她回府的时候,祖母端坐在前厅大堂,一群嬷嬷婢女守在边上,如今想来,只怕祖母是在等她的消息。
“那、那祖母如何了?我,那先让我去看看祖母吧。”
张妈妈叹了口气,道:“这会儿老太太已经去休息了,大夫说好好调养,无甚大碍。只是四姑娘万万不可再如此任性了。”
言舒忙点头应下,这回再不敢多说,乖乖往祠堂抄佛经去。
老太太这回是真的发火了,给言舒布置的任务不小,言舒估摸着她不眠不休都得在祠堂写上三天。她这边抄得昏天黑地,外面秦府也是一阵混乱。秦家四小姐乃许景之先生的徒弟更得圣上的嘉奖赏赐一事,如春风般迅速吹遍齐都。
第二天,言舒方抄了不过一小半,被匆匆提出祠堂时,她心下深悔,早知道不用抄完就可以出去,她又何必如此卖力。
出了祠堂,言舒直接被带到福寿堂的前厅,秦府全家都聚齐了,就连事务繁忙的三叔也拨冗到场,言舒为这阵仗吓了一跳。
“祖母——”满屋子的人看到她都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她面上有些惴惴的,像是要寻求安慰似的唤了声祖母。
祖母果然已经不计较她昨日的过失了,应了一声,招呼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三叔咳了一声,首先开了口:“舒儿,你师父许良先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言舒忖度片刻,将昨日的事情一一道来。其实她心里也早有预料,这事不会就这么完了,但究竟是福是祸,暂时还未可知。不过,显然三叔对此事是很乐见其成的,尤其是从她嘴里确定了许良即许景之时,简直有种浑身通畅的感觉。这绝不仅是因为三皇子得一助力那么简单,许景之所能产生的能量也许现在并不可观,但未来,一旦三皇子登基,这位国舅爷必定权势滔天,尤其是他无家眷子嗣,这是能让许多当权者放心的一大筹码。到那个时候与许景之有牵绊的秦府自然也能水涨船高,至少在三皇子眼中,秦府亲近了不少。
言舒对三叔的打算其实隐隐也有感觉,但她远不如三叔这样乐观,甚至对他的自信感到很不可思议,不明白在官场淫浸多年的三叔何以如此笃定三皇子能够最终夺得帝位,以至于毫不犹豫地赌上所有。
“那么,舒儿与三皇子的事——”最后,老太太缓缓开口,三四之争她老人家并不十分关心,她在意的是孙儿们的未来。
三叔笑了一下,慈爱地看着言舒道:“老太太不必忧心,不论舒儿能否得入三皇子府,都会有很好的未来。”
听到儿子这么说,老太太才放下心来,点点头,再无疑虑了。
言舒的事并没有给秦府带来太大影响,因为府上还有件大事要办——大小姐言绯的婚事。
五月中旬的某个黄道吉日,春风拂面,阳光明媚,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从赵家出发了。秦府也是一派喜气,处处可见张贴的喜字,红灯笼是一早就挂上去了的。在言舒得了赏赐之后,前来的宾客比原计划里的又增多了些,秦、赵两家不得不又急匆匆地多加了席面。
秦家的姐妹们都起了个大早,钱嬷嬷更是不惜拿冰凉的湿布巾帮言舒清醒,然后是过程繁复的精心装扮,这一天除了新嫁娘,她们这些姐妹都是要露面的,对宾客来说,她们不啻于大姐的门面,所以不容有失。
丫鬟们给言舒梳了个喜气的元宝髻,用镶翡翠的金丝发环绾住,两边又各点缀一只蓝宝石镶玉的簪子,上身淡粉色的襦裙,领口袖边皆用银线绣上三层滚边,裙裾乃是略深的桃红色,层层叠叠的褶皱绣上了牡丹,远远看去,仿佛一片流动的花海,下摆用银线绣了掌宽的镶边,添了几分端庄贵雅。
到了澄瑞院,言芊言菱也都是隆重喜气的打扮,腰上一致挂着大红的荷包和秦家玉牌。三姐妹回合后,又一起往大姐言绯的房里去了。
言绯比她们起得更早,这会儿已经收拾妥当了,正和母亲吴氏叙话,言舒她们几个过去时,母女俩都是红着眼。嬷嬷见三姐妹进来,忙道:“哎哟,姑娘们来了就好,陪新娘子说会儿话吧,开心些,咱们这儿可不兴哭嫁。”
三姐妹一涌上去把大姐围住了,言舒细细打量了一番,除了眼睛还有些发红,大姐的气色相当不错,一身大红的嫁衣映得她唇红齿白,比寻常更要美艳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