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不好改。关键是,现在他俩说的还是废话的那一半,留了有用的一半。皇帝无奈把目光,降低身份的投到了兵部尚书齐泰,那略胖的身躯确切的说是那张胖脸上,他也不明白为何看到胖人能给人一种更“敦实”的心理暗示。
果然站左边的齐泰,中年发福的那颗心里暗涌着一股诸葛亮受刘备托孤之重的使命感。他原名叫齐德,祖籍应天府溧水,“齐泰”的名字是朱元璋御赐的,这是天大的荣耀,要知道在那位杀大臣比捻死一个蚂蚁还容易的洪武手底下,当大臣没挨过打,屁股一直那么大个儿,且能顺风顺水扶摇直上升官不止,真创造了奇迹,他现在又成了新皇帝身边的第二大红人,先皇已经废除了宰相制度后,他现任地位仅次于相位的兵部尚书上,不敢说在皇帝面前就可以“乾纲独断”,也起码能直达圣意,水平可够高啊!受到两朝皇帝的恩重,他就自然想要厚报“知遇之恩”,现在新皇要面对的,不就是他的一个能征惯战的叔叔吗,要对他用兵:这用兵之事,岂不正是他这个兵部尚书所最擅长的?
虽说他一次仗还没打过,但他自有觉有胜任此职的本领:有个成语叫“一目十行”,那是形容古人有文化的最高境界,他有;还有句话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他能。先皇曾问他千里之外守边将领的情况,他当场一个不漏地讲了出来,再问他图籍之事,他干脆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小手册献上,别问了,你要的答案我早就准备全就差出版了。有学问的,像刘伯温这类人,谁能有他这种滴水不漏的心机?现在新皇帝眼神里写的不是很清楚吗,在他看来,就是“你很重要”这四个字,于是他一拱手挺身、上步直言道:“如今我们所顾虑的只有燕王了,陛下您来定机下手吧。”
说完他盯住了小皇帝,眼神里那种欲说还休的殷切如同思春中的少女,他还情不自禁的举起了一只肥大的左手,做了一个“下砍”的动作。不过过后他就后悔了,在说话的时候乱动,这在前朝可是大不敬的罪过啊。这个仁柔的皇帝多应该不会计较这个,其实这个年纪的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为权不为财,他看来,只为一份理想,《论语》云“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这是出于他的职业道德。
可上面的回应是沉默。没办法,身份地位不同,大臣不能沉默,但皇帝能。这跟年龄无关。殿里名贵的炭火、古檀香和蜡烛又重新被点起,约摸外面的天已经三更了吧。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的亲密召见了。这位圣上年轻的白脸,被光晃得那表情很扭曲很浮泛,眼神阴晴不定开始有千言万语,此时无声胜有声,别有忧愁暗恨生。皇帝把注意力转移到那烛火苗上,似乎要和火苗说上几句知心话,过一会儿又看眼一脸忠诚的他。还没说话。
两颗才贴近的心距离又远了。空阔的大殿,大殿的粗柱子随光线的节奏摇晃。齐泰突然痛恨这大殿空阔得有点过分,一直僵站的身子酸痛不止,呼吸不畅快,心跳渐跟上那火跳的速度产生共振。难道那个动作让皇帝反感了?他忙把眼神别了下去。说的没错啊!
大殿里又没了声音。三人的都很谨慎。
上面下来话:“我即位不久,已经接连削废了好几个藩王了,如今再削废燕王,该怎么向天下人解释呢?”
果然是碰了个软钉子。感觉就像刚被这年轻皇帝轻柔的削了一个小耳光,不重,就像他的小妾跟他胡闹在他的老脸上抚弄出来的不太健康的潮红,齐泰他提前接近更年期的老脸发热了,不过打上后却比之前顺畅,他忽然有了精神想起文死谏、武死战、愈挫愈勇、置之死地而后生等一系列人生的大道理,他拱手想再争辩、再抢白,旁边一个人早上前一步来,挡在他前面。
“陛下!”
不用问这个人就是黄子澄。黄子澄是朱允炆身边的当仁不让的红人,男一号,位在齐泰之上,很早前人家黄子澄就在东宫给皇长孙当老师了,新皇登基后自然的成为开国首席,论心智计谋、胸中典故、身份地位,这齐泰真是没办法跟他争。
“为了争功齐泰脸都不要了,不把我放在眼里,抢什么?”黄子澄心里吼着骂着笑着,拿现代医学的观点说,黄子澄是个轻度精神偏执狂症状的患者,这件事以后慢慢体现。偏又是齐泰首先表态,他早恨得牙根痒痒了。他觉得齐泰这人虽说胸中有点墨水,但是在他看来,比他可差多了。他一直冷眼享受着齐泰受挫而产生窘态的全过程,像在看一出马戏,同时心里一边暗骂“活该!让你逞能!坐蜡了吧!哼哼……”。
享受够了,他才不慌不忙的拿起教导皇子时学者的风度,整装、正色、向上拱手、小腰挺直,沉声道:“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陛下千万别落得为人所制呀。”
这话与其说给皇帝的,倒不如是听给齐泰的。不过,要黄子澄能感知皇帝内心的澎湃硬度,他一定会惊呼“莫非我是射手座?”因为这话的余威却像神射手的传说中的那支神箭一样,精确的命中了皇帝心中的要害,“受制于人”的威胁,真正的让皇帝感觉到了危险了。
权衡利弊,是一个决策者最困难的心路过程,也难为20来岁的有为青年小朱同学了。但事实上往往是,决策的效率并不和思考的时间成正比。烛光摇动,黄子澄倒也等得愉快。大殿两边的檀香又烧到底部,值班的太监再过来换香,朱允炆这才从睡梦一般难挨的沉默中醒来,悠悠的,对撅在下面的大臣说:“可燕王足智多谋,善于用兵。如今虽自称有病,恐怕仍然难以对付呀。”
“咣当”一下子。皇帝最后一句话像一针强心剂,让一对实干家心里,共同的一块石头满意的落地,他们就感觉自己像虔诚的拜佛者突然听到佛像开口说话了,躺医院里等开刀的重患者拿到保险公司的现金了,高兴的是:问题的实质已经从“应不应该”,转到了“如何行动”上,总算可以开始讨论下一个话题了!
关于皇帝的疑惑,黄子澄早就有所准备。他老谋深算道:“燕王所长者,用兵也。我方可调其兵马,剪其羽翼,谋而后动,让他无兵可用也就是了,是谓之‘釜底抽薪’计也。至于怎样拿到燕王谋反的确切证据,臣也有一计,名为‘打草惊蛇’,可以想些巧法子引诱他先出招,也就是了。”
皇帝若有所悟的“哦”了声。
“孙子兵法云,虚虚实实,此计若想成功,需要先对其虚与委蛇,好让他燕王放松戒备”说着,黄子澄用眼角下意识的扫了一眼周围,然后降低音调对皇帝密语,“趁他正得意忘形露出马脚时,我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大明方可安枕无忧矣!陛下,眼下还需要先这样……”
皇帝惊叫道:“你要朕下令放回他的三个儿子?”
“正是。这也是弃子得帅之招式也。”
“非要这样吗?”
黄子澄对这个笨学生的刨根问底显然不满意,但脸上丝毫没有显出“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仍耐心道:“孙子兵法中强调用间的计策,我们关键在于多多在燕王身边培养细作……”
黄子澄说得唾沫星子横飞,皇帝学生边听边品味黄老师计中的玄机,而齐泰对黄子澄所谓的计策却是不能认可,他知道如果放了这三个儿子回北平,无异于放虎归山,什么弃子得帅、打草惊蛇的计策讲的是很好听,可是他感觉总是哪里不对,嗨!这些计划根本就是纸上谈兵嘛!这燕王没有了这三个人质的掣肘,还不得变本加厉的造反啊?想到这他急得直皱眉,想立刻反驳,但是刚进言受挫失了锐气在先,同时还真怕得罪神经病黄子澄,于是他把一肚子的话直憋了回去。(后来的史实证明,齐泰每次出的主意都是正确的,可惜的是他没有拼了性命把他的正确意见坚持下去,结果怎样呢,最终也把自己的小命搭了进去,这充分说明一个道理:光有智商是远不够的,离成为一个智者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谁也没注意到旁边值班换香的那个叫李谦的太监,一直在支着耳朵关注着密谋的三个人。不过他现在失去了继续偷听的兴趣。抽身出来,脸上已掩饰不住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