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嬉闹的张府,在这几日极为安静。帘外细雨潺潺,绵连雨丝滴落在阔大灰黑的瓦片砖上,有钝钝的急促的响声。
张敬托着茶盏,掷地有声道:“叔父,圣人本就猜忌皇子私自结交大臣,拉帮结派。若我们贸然离京,正给人把柄。再者,如今情况尚不明确,若我们走了,弃太子不顾反倒落了个不忠不义的名头。”
张老爷叹了口气沉默了半晌道:“你的意思是待圣旨出来了,若太子并无恶迹,要上折进言,为太子复位吗。”
“唉,太子废立,乃是国之大事,咱们到底不同往日了,也插不上话去。还不如明哲保身,离是非远些。”性子的软弱二爷张骥开了口道。
张敬瞥了一眼弟弟,轻咳一声:“我始终是袭有爵位,圣上一时半会倒也动不了。”
张老爷略思索了会,“敬郎说的有理,你且去修书告知族人,我们先不回永州了,叫他们放心。”
“虽袭了爵,可这祖上传下的爵位,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原先是公侯,如今不过空头将军。若是京里闹起来,还指不定怎样呢!”
张敬冲弟弟冷冷一笑:“哼,这到是我这不孝子孙没给祖上争光了。你若是瞧不起这爵位,那去考个状元,光宗耀祖啊。”
张骥见大哥恼火起来,吓得小声道:“我素来是个没用的,大哥你跟我气些什么。”
张老爷呷了口茶道:“骥郎说的倒也是对的,爵位世袭递减,可府门上悬着却仍旧是侯府的牌匾,府里的排场也还照着当年。万一有什么小人牵强附会,这逾矩之罪,历来便是最难说清的。且你最是爱与清客谈政,这也是要不得。当今圣上不喜民论政,怕也要改改了。”
张敬勉强笑道:“叔父说的是。”
张老爷又想了想,摇头对着两个侄子道:“我那女儿灏蝉算是难得的聪敏谨慎,可惜不是男子身,好为张家光耀门楣。”
张敬转了转眼睛珠子:“如今倒有个极妙的法子,不知叔父可是愿意?”
张老爷知道张敬的办法多,便问答:“什么法子?”
“如今恰逢宫里大选,不如将三妹妹送进宫去应选采女。一来里边出了事我们也算是有个照应,二来以妹妹的才情若被圣上青睐,岂不更是好事一桩。”
张骥听了兄长的提议,慌忙道:“不可,不可。且不说圣上年过五旬又历来性子乖戾,况且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何苦葬送妹妹进去。”
张敬对着弟弟冷笑道:“我这是为了张家的未来,纵不图荣华富贵,我们二百族人也要求个平安心定。灏蝉是张家女儿,牺牲一二又有何不可。”
张骥本还想反驳,可见张敬一眼瞥过来,便将话咽回了肚子。
正巧一个小厮急匆匆的进来喊话,打断了屋里的寂静。那小厮行了礼后道:“禀告二老爷,敬大爷,骥二爷。前边的林府被抄家了。”
张老爷先是被吓了一跳,而后缓缓问道:“是犯了何事?”
“只听说是交结叛逆什么的,好像还扯着什么其他的事儿。”张敬道:“林府大爷也是太子那边的。”
张老爷听了默然了片刻,叹道:“前日还高坐公堂,今日便沦落成囚,真真是世事无常啊。罢了,敬儿,就照你说的办吧。”
“啊,是,是。”张敬听了,笑逐颜开的答应道。
而默不作声的张骥向一边的丫环使了个眼色,那丫头也是个伶俐的,点了头后便从书房侧门出去,拉住了个婆子说了几句。
灝蝉随手起青竹帘子,凉风卷着雨丝掠了进来,细细碎碎的水滴落在面上很是冰凉。和零丁的雨点一起飘进来的,还有外边婆子三三两两的私语声。
大丫环语侬端详灝蝉的笔墨,叹服道:“姑娘的字可真是好,不似一般姑娘家的柔劲儿,倒有几分男子的铁骨铮铮。若做成帖子拿出园去,那些清客定是抢着临了吧。”
“语侬你何苦打趣我,这话传到外边去,要把人的牙都笑掉了。”
“姑娘也太过谦了,前几日敬大爷见了姑娘的字,真心叹服,便拿去做了帖子。”
灏蝉闻言只皱眉道:“大哥哥真是胡闹,女子笔墨怎能传到外边去。”
语侬劝道:“姑娘这是何来的气,若我说传出去才好,叫外边的才子看看姑娘的字,好折服折服他们的傲气。”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那个在前边伺候的婆子匆匆跑进来,一边叫嚷着,一边拍着胸口。
语侬掀了门帘,冲到外边道:“你叫唤什么?若惊扰到了姑娘歇息,我倒要看看是谁大事不好!”
婆子看是语侬,忙停了脚步道:“真的出了大事!圣人废了太子!”此言一出,吓得一群丫头纷纷吵吵囔囔起来。
“胡说些什么!敢在姑娘面前胡乱嚼舌?看我不撕了你这老货的嘴,外边的事也是你能编排的?”语侬气得上去指着婆子的鼻子骂道。
“我的奶奶,我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编排这事啊。是我在前边笑儿姑娘那听来的。真是吓死啦,吓死了。”婆子拍着心口又道。
语侬也被吓了一跳,她慌忙道:“你且慢慢说。太子可真的被废了?这皇家的事可不是我们能猜度的。”
“是方才打宫里来的消息,太子因触怒了圣上,已被拿下了,圣上亲笔写了废位的诏书,已是用了印了。”
“父亲是太子的人,如今太子被废,这事定会牵扯到府里来。”张灏蝉也吓得面色发白。
婆子看向灏蝉又道:“老爷还说要把姑娘送到宫里去,姑娘还是去前边看看吧。”
“父亲要把我送入宫里?”灏蝉捏紧了帕子问道。
婆子点头道:“敬大爷出的主意,他还道以姑娘的才情定受圣上青睐。”
灏蝉心头冒火,气得差点滚下泪来:“哼,语侬,你还说我的字好?若真被撰成书帖,一定排在僧道的后边娼妓的前边,与其丢这种脸还是不要传出去的好,最好就是连字也不识,做个无才便是德!”
“姑娘,你此去若是中了,便高人一等,尽享受荣华富贵,到时候张府上下都跟着姑娘沾光,这又有何悲呢?”婆子见灝蝉动怒,只得挑好听的话来说。
灝蝉听了这番话心里越发的气愤,“为了一朝富贵,便能做出此等卖女求荣的事来?”
灝蝉瞥了眼噤声的婆子,领了语侬往前边正厢走去。她走的很急,落在后边语侬小跑了两步才追上。
书房门口,一个妇人停住脚步,也没伸手掀开帘子,只是站在屋檐下略微探了身子。有着垂帘的阻隔,里面的谈论声显得有些模糊。
“二太太。”后边的小丫环试探的喊道,“我们可是要进去?”
二太太摆了摆手,转身往廊子另一头走去,有风吹乱二太太额前细软的刘海,她用手拂去了,便从指缝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而走来的灏蝉也正好瞥到了她的模样,眼神变的静默就连鼻息都散出微微的寒意。
“姨娘今天身子可是爽利?外边下着雨还是不要走动的好。”灝蝉的视线从太太娇媚的脸孔慢慢转移到她隆起的腹部。
“谢谢姑娘惦记。”二太太拢了拢鬓发,“听说宫里又逢大选,也不知道老爷是何主意。不过姑娘是老爷的掌上明珠,生下来就比旁人尊贵,老爷怎会舍得让姑娘去伺候人。”
“能进宫伺候上边的主子,也是灝蝉的福分。若入了宫,不管将来境遇如何都算是人上人的。”灝蝉笑着道,“对了,姨娘。上月父亲相中的孙家姑娘,眼见明日就要进府了,姨娘可是备好了院子?”
语侬接了话道:“姑娘怎么忘了,老爷说那孙氏出身良家,便早安排她住在自己院里,是不同的待遇。”
二太太僵了脸,收敛了笑容,往前边过去。待擦肩的一瞬,灏蝉不满的皱起眉头。绿鬓淳浓染春烟?还真当自己是张府的当家太太了?
“罢了,语侬我们回吧。”灝蝉缓缓叹了气。待灏蝉回到闺房里,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将一只绣花鞋踢的远远的,撞在的红木茶几上,发出“砰”的闷响。
她慢慢的把另外一只鞋也甩掉,扯下袜子,光着脚走进自己的卧房。在床沿坐下,灝蝉后仰面倒在榻上发呆,不久放声哭了出来,用手不断抹着脸上的泪水。
“姑娘不愿进宫,那刚才为何不进去与大爷理论?”跟在后边的语侬拾起踢落的鞋子摆的端正。
“咱们府里是什么情况,你也瞧的见。大哥哥顶着个空头爵位,没个官位,二哥哥不过恩荫一个小官。族里的哥儿爱读书的少。这几年,张府越是比不上从前。如鲜花着锦,孰不知,转眼便花褪枝残,零落成泥。”
灝蝉抹着泪,喘了几口气接着道:“送我进宫伺候人,我自是不愿。可如若能给家里带来一二分的好处…”
“姑娘。”语侬见灝蝉这幅模样,也生出了几分心酸。
“我只是有一事放心不下。”灝蝉撑起身体,半靠着墙。
“姑娘,奕大爷是富贵之相。”语侬劝道,“老爷就奕大爷这一个儿子,哪能不疼着点他。”
“若是真心喜欢,哪会将奕郎独自留在永州。我进了宫,还有谁能护得了他?”灝蝉念着念着又忍不住啜泣起来,“若不是当初,若不是当初奕郎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语侬劝道:“前儿我听外边的婆子说白龙寺的菩萨甚是灵验,姑娘去为自己和奕大爷求个平安签也是好的。”
“菩萨?”灝蝉嗫嚅道。她似是听到了笑话,扑哧一声乐了起来。
语侬不知所措道:“姑娘?”
“罢了,罢了。”灝蝉转身挥手示意语侬下去。
语侬阖上门,只听见里面传来重重的叹息声
“娘亲,既然佛家说万事皆空,那哪来菩萨哪来佛?”灝蝉眼神痴迷的望着铜镜念叨着,她心下一颤,仿佛谁的手在心上狠狠抓了一记,生生地疼。
“你一个小孩家家,就不要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菩萨莫怪,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娘亲上香只是求我们一家安安稳稳。”眉眼温顺的夫人洗净双手,恭敬的为那个白纱裹身的菩萨上香。画上的菩萨慈眉善目,笑靥如花。
灝蝉清醒过来,忍不住脱口而出:“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