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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史法质疑

某鄙儒不知史法尝以愚见质之识者曰史以纪实也人而一事可传则书其一事一言可传则书其一言若名卿将相戡乱致治经纬谟猷必铨次而详志之俾后人有所考法此经世实用之书也宁朴勿巧宁实勿虚夫文以浑朴为近古巧妙为时调况于史乎曰否否史以简为贵举要删繁安得事事而志之乎不见人身之有脉络画家之有主峯乎愚曰旨哉斯言请因而推绎之身有五官四体而脉络具焉脉络即在官体之中舍官体而存脉络脉络果安在欤举五官之一而阙其四举四体之一而阙其三曰脉络如是足矣是得为全人欤文之开合照应宋以后始言之遂流为格套而不免于俗唐以前未尝有是名要其比事属辞水至而渠成乃所谓脉络也画家求工于尺幅经营结构顾朌可观相矜为能事如使作三边图某口某墩某寨某堡一一如其位置安敢以意匠而颠倒删削之作力州图某省某府某州县某卫所某城某驿欲具知其险易远近脉络所在缺一区则绝一脉矣又安敢略之然为此图者可以备有志经世者之考求而无当于清斋之雅玩此石田思白所不肯为亦不能为而欲求有关于实用则固在此不在彼矣今之为史将为尺幅观欤抑核实考信为后世经世务者法欤曰此臆说也于前史何据愚曰史迁之叙孔子也必曰襄公某年孔子若干岁昭公某年孔子若干岁定公哀公某年又若干岁适某国遇某人答何语不厌详也若举要求简止当云孔子生知好学周流列国晚仕鲁为司寇而已又如曹参叙次战功甚详若举要则第载其清静画一而已唐书如魏征郭子仪裴度李德裕皆独为一卷叙其生平厯履献纳前后鳞次有年月可考而陆贽传载奏议累累旧唐书一万三千言新唐书亦万言若厌多而削之诸大贤君子毋乃减色欤考古者止读通鉴节要数行足矣何贵于全史而读之曰子后学之寡陋者也史事所关甚重毋妄言即有所疑姑私志之以待长者教愚曰谨受命遂书之

读史质疑一

孝宗令主众君子满朝而灾异迭见为阴胜之征其故何也曰咎其在阉宦乎阉宦之祸极于王振汪直以孝宗君臣之贤改纪新政仅不至如振直而已至于怙宠作威剥民坏法锢习已成科道交章不能胜一蒋琮则时事可知矣在易三阴三阳谓之否夫三阳非不盛也惟其内小人而外君子则小人道长君子道消而势不可为国家所依毗者文武大臣今内之司礼操权重于部阁外之守备列衔先于公侯以至仓粮市舶货利所在莫不以阉宦司之文武若赘疣然天下阴邪之毒已深入于膏肓而诸君子维持补救于肢体之外故弘治之时内小人外君子之时也贤君相方励精图治而太子宫中八党已伏莽于其侧一旦得志则毒发而不可制矣至刘瑾之世而后谓之阴胜阳微何见之晚也若天意则蚤已示之矣曰若是则阉宦之势果不可制耶曰何为不可也人主操威福以驭天下意向所在人争赴之孝宗有意罢中官而畏之太甚此知之不至意之不诚之患也天下是非不容并立真知其非则断然去之真知其乱政则断然诛之采臣民之公论修太祖之旧规择其谨厚者置之左右斥其阴贼者终身不齿复埽除之役绝与政之门是在真知而独断之耳今明知阉宦之坏法也不曰业已处分矣则曰姑已之知其为恶臭而弗能远知其为蛇蝎而不忍去徘徊顾虑之间吾计未决而小人之毒已发故知不至意不诚人之大患也

读史质疑二

刘谢去长沙留愚论其临事中变君子小人两败俱伤已独不失其富贵可云善宦右长沙者必谓刘谢持之太激不如遵旨遣之南京此其说大误也夫小人姑以一遣缓君子之攻而君子亦欲姑以一遣散小人之党此自愚之策也使刘谢允发遣之议既而中止不遣何以处之遣且复召又何以处之至此时已受小人之饵争之不可忍之不可求伸不能求屈不能进退无据究归一去而狼狈则已甚矣何如坚持不下必欲诛之为光明正大也此时大势已去请诛不免于祸请遣亦不免于祸何为不请诛而甘受小人之愚不胜牵制之辱不大可嗤耶刘谢识力苍老真可为万世法若长沙者保身家享富贵以云善宦则神矣若大臣之这非愚所知也孔子曰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孟子曰异姓之卿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此大臣律令也舍孔孟之训无乃为胡广之中庸冯道之长乐欤曰否否李公将委曲以济时也曰此又愚之所未解也昔狄梁公于武后可谓辱身矣然正言侃论于羣小无所让调护太子武后为之感动卒能反周为唐李公能及其万一否耶实录谓东阳若去搢绅之祸不知何所底止此又欺世之论也武宗之荒淫刘瑾之凶暴李公何能阻其分毫且此时搢绅之祸自尚书都御史以下罚米一千二千以至三百五百者数百人矣罄贷不充有至死不宥若运使杨奇鬻孙女不足株累亲戚如御史彭程者矣科道查盘以参官多纳贿重者为称职否则必遭棰楚械系史谓搢绅自相吞噬衣冠化为豺狼矣差官校察天下官罪郡县馈赠少不如意辄怒詈无忌至遭捶挞矣御史邵清等杖二十四十无虚月矣有荷枷部院门前若御史刘寓生郎中刘绎者矣有奉差惧祸自缢于公署如给事中都夔都给事中许天锡者矣五年之中破家冤死者不可胜数搢绅之祸已不知斯底止矣李公拱手坐视而不敢异偶申救一二人遂诧以为善类赖之则张彩救吴廷举刘宇救王时中亦得为保全善类耶至刘瑾欲逮刘健谢迁籍其家东阳徐为劝解乃止除名夫数十年寮友一言申救亦人情之常何容已且谓逮死籍家足为刘谢惧耶顾命大臣不能除君侧之恶理宜以身殉之若长孙无忌褚遂良之谪死乃其分也即东阳不在死于谨芳之手刘谢不怨也分之正也而谓免逮免籍为刘谢称幸愈益昧于大臣之义矣且刘大夏不谪戍耶秦纮不籍家耶李公又何能一一救之曰否否李公与小人同事此李公所以为大也磨不磷涅不淄孔子所以为大也是说也误人尤甚易曰大人否亨不乱群也嘉遯贞吉以正志也将谓孔子遂与奸邪共事甘悦取容而坐视其为乱耶不避阳货矣终不仕于货也佛肸召子欲往公山弗扰召子欲往矣卒未尝往也盖始之欲往以其犹知有善人或可挽之以入于善既而审其非我族类则终不往矣知孔子之欲往而不知孔子之不往此其为害不小也且孟子谓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是桓子于孔子有汲引之力矣以司寇摄行相事君相待之不可谓不隆矣即受女乐一事何不委婉开悟姑置此而杂持其余上不拂鲁君季孙之意而已得优游保位亦可小小有所匡救岂非大圣人作用乃不朝仅三日遽不税冕而行此特幸而出于孔子耳使出于后人必以为负君相之思弃可为之会非迂孰即褊浅矣学者诵法孔子专称其猎较而不称其未尝三年淹直以同流合污为无可无不可此其害不细也曰然则李公为何如人曰李公文章之士也与刘谢同朝则着侃直之风与芳瑾为伍尽露委蛇之态其不逮王文恪远甚而声华素着奖借后学故一时后进竞为之掩饰而且谥文正以欺后人后人安可尽欺哉杨文襄功名之士也以为将之智用之为相晚年欲以其术笼络张桂而卒为所败坏赍恨以死智巧之不可恃如此夫

正德五年十一月南京御史张芹言东阳谨厚有余而正直不足儒雅可观而节义无闻先帝误以为贤临崩以陛下托之义当与陛下同休戚者也刘瑾专权乱政东阳为顾命大臣若出力与争彼亦必知所忌或不幸得祸亦不至死东阳依阿顺从唯唯听命瑾谋逆既成幸赖陛下英明任用得人潜消祸变东阳得冒功以受赏夫东阳受先帝之托乃使瑾荼毒天下谋危社稷就使东阳能诛瑾仅可赎罪耳今赖他人之力以成功又安攘之而受赏乎臣窃见今之大臣正直者多不容于瑾在之时奸邪者多见黜于瑾诛之后惟东阳始终无恙而又屡邀恩赏臣不知其何善为身谋如此也此疏可为定论矣

读史质疑三

宋史有道学传惟宋史宜有之周程绍先圣之绝绪朱子集诸儒之大成以道学立传宜也余则笃学如蔡西山父子高明如陆子静兄弟纯粹有用如真西山仅列之儒林此为宋史者有识也元儒如许鲁斋刘静修吴草庐许白云金仁山皆有功圣门而许为最然终不敢比于程朱故不立道学传此为元史者有识也若有明一代堪立道学传者谁乎纯正如曹月川薛文清不能过真西山许鲁斋而光芒横肄如阳明者假孔孟以文禅宗藉权谋以标道德破坏程朱之规姬蹂躏圣贤之门庭嘉隆而下讲学者徧天下人人各树宗旨卒之纳降于佛老流遁于杂霸总以成其争名利攘富贵之私辱圣门甚焉而遡其原始阳明实为首祸如此而列之道学恐天下后世稍知圣人之道者必以史臣为无识矣愚故疑道学傅可不立也

读史质疑四

阳明宜立何传曰功在社稷子孙世封列之功臣传宜也曰阳明倡明绝学其徒以为滴血明宗独得先圣不传之秘尔何知而妄诽若是曰愚读论语孟子惟曰文行忠信诗书执礼多闻择识博文约礼博学详说未尝一言及于高妙其功积力久悟及一贯者一二人而其余谨守成法诵诗书习礼乐为孝悌谨信之人天下所以多善人也要之悟一贯者心知性命之妙而不必言即未悟者自恂恂于出入孝弟之间莫非性命之流行亦不待言也象山阳明必先提所谓本心良知者举此以致之于事物而以下学讲习为支离无本领其亦外矣盖象山阳明之说禅门直指人心之说也圣门无是也特以身为儒者不敢显然谈禅而借孟子之本心良知以附会其说不知孟子所谓本心良知者孩提爱敬恻隐羞恶之类必待察识扩充深造自得学问之事尚多未尝曰耳本自聪目本自明六经皆我脚注也又未尝曰致此良知于事物之间不待即物而穷理也夫无问学积累之力而直提此心为主以为施之而无不可其不至偏陂放诞者几希象山门人今日悟道而明日醉酒骂人正坐此弊而犹曰吾独得孔子之学诬罔不已甚乎愚谓假孔孟以文禅宗者此也阳明恐人攻己则援古本大学以为据此挟天子令诸侯之智也着朱子晚年定论此以敌攻敌之术也以行兵之权谋用之于讲学其心术险谲而技穷可知愚谓藉权谋以标道德者此也弘治以前天下谨守程朱之教纲纪肃于上廉隅励于下风俗号为淳美无敢一言谤议者至阳明始肆然与之为难明斥程朱之非四书五经尽改面目遂若朱子无一言之可存者其徒乐其诞而自便也人人争为新奇之论以扬其波而鼓其焰圣门温良恭让之气象儒者读书修身循循善诱之遗矩荡然无存于是人心乖张发政害事至于崩溃坏烂而后已夫弘正以前尊程朱之教若彼隆万以下毁程朱之祸若此朱陆得失关乎治乱彰彰较着而说者欲调停而两存之不亦谬乎弘治己未阳明成进士其年六月孔庙灾九月建阳书坊灾盖阳明之出孔朱之厄也天象昭著人不及知耳愚谓破坏程朱之规矩蹂躏圣贤之门庭者此也曰中庸不言性命乎尔何病乎阳明曰圣贤言性命有惕然戒惧勉勉下学之心焉象山阳明言本心言致知则侈然自大侮圣蔑经矣且人心险恶圣人谓之惟危诗书名教防此人心犹惧不足而忽有为任心之学者为之诽斥先贤非毁往训使人皆自任其聪明此甚便于不肖之心而人欲所以横流也若阳明者亦开阡陌废封建焚诗书堕名城之徒耳故阳明之出圣道之厄也曰阳明自言其所悟也尔何为以禅诬之曰阳明言知善知恶是良知是矣谓为善去恶是格物已牵强不伦犹未甚害于理也必曰无善无恶心之体其徒遂举意知物悉以无贯之谓无善恶为秘旨知善恶为权教诧为天机漏泄颜子明道所不敢言何无忌惮之甚也夫无善无恶不过如所谓不思善不思恶是明上座本来面目也非禅而何且阳明之学好高求胜以为良知之说高出程朱之上矣但所谓良知正佛氏所呵为昭昭灵灵第八识不断为生死根本者恐其见嗤于禅人也故又言无善无恶以盖之而其徒遂显然言禅言仙谓良知二字足以贯通三教噫此又鄙俚之甚经书传注所未有也夫窃良知之说以胜诸儒又窃无善无恶之说以敌佛氏此其用心亦劳矣而究为佛氏所不许徐存斋谓龙溪八十老翁舍不得良知终不济事欲了生死须看话头存斋服膺阳明而其言如此正禅家所讥儒门澹泊收拾不住者阳明欲以无善恶屈天下而学佛者终不之许也然则阳明欲为儒而显叛夫儒欲窃佛而见嗤于佛两无所容而邪遁之苦亦已甚矣故隆万之初天下学者羣然学佛不屑言良知其谨愿者受戒持呪礼经忏求西方修比丘之行而黠者掉机锋恣横议沿李贽之余唾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其高者脱略职业以歇睡名庵而卑者日沈迷于酒色名利以为才情真率当是时几案有楞严南华者为名士挟妓呼卢裸而夜饮者为高致抗官犯上羣噪而不逊者为气节矫诈嗜杀侥幸苟利者为真经济谨纲常重廉隅者为宋头巾举天下庠序之士如沸如狂入则诟于家出则哗于朝闯献之形日积于学士大夫之心术而天下不可为放高谈必趋于佛老佛老必趋于夸诈夸诈必趋于杀戮阳明一出而尽变天下之学术尽坏天下之人心卒以酿乱亡之祸彼乃以天下崇尚朱学比于崇杨墨指正学为洪水猛兽欲身起而救之不自知其为倡乱之首悲夫我朝鼎新文教始有倡明程朱之学者而论者犹曲为阳明讳欲挽朱陆而一之此不深究其本本徒为世俗瞻循之态非所语于学也有识者将黜阳明之从祀何道学传之有

读史质疑五

神宗之不蚤建东宫也起于一念晏溺之私酿为数十年水火之祸甚矣人心不可有所偏系也然愚尤有憾于当日之为臣者凡处人父子之间最为不易申王二辅委婉密陈宜也诸臣羣然而噪于廷何为乎诸臣自负忠义谓于太子有翼戴功而未知所以处神宗不思父子天性本不容伤而必欲迫其君以不敢不立故神宗耻于挟制几至决裂则诸臣贪功之过也且欲忠其子而致仇其父视神宗贵妃福王不啻若敌国然知君臣父子之伦有忠诚肫爱之心者果若是乎自学术不正人心乖张其号为君子者喜事好争不复知有恻怛平情之论而所遇者天下国家最难区处之事安望其不至于决裂而糜烂也犹幸而神宗父子天性皆宽厚使神宗为猜忌之主则诸臣速太子之死太子为残忍之性则诸臣起弒废之端其幸而不至有此祸者神宗光宗慈孝之故也至于名位久定猝有张差之事为轲政之谋者拙不至此风颠蔽辜深得国体而好事者又从而深文焉果若所云必将执郑妃于君侧废福王之封灭郑氏之族然后为尽春秋之法而太子何以见其父神宗何以安其子诸君子不顾也可谓之爱太子乎夫保护元子不使君有废长立幼之失而已不居其名此忠臣之用心也以保护元子为名而必欲彰其君宫闱之私使之父子兄弟不能相保伤人骨肉之恩成己名利之计此忮心所发耳非忠臣所为也况踵事深文因之为门户宁丧国而不悔为小人者无足怪矣不知当日之君子诚何心也若世移代远前人之梦已断而尚论者欲代为之续梦焉又愚之所未解也

右读史质疑五篇皆端本澄源之论末一篇言万历间争国本争挺击之事谓当日诸君子不免过于深文无以处神宗皆由学术之疏此论亦甚正又论国本以委婉密陈者为宜论挺击以风颠蔽辜为深得国体此则有说焉读者不可以文害辞先生之意非谓主委婉主风颠者贤于深文诸君子也天下固有议论非而心术光明者有议论是而心术晻昧者自学术既坏一二正人君子虽怀忠义之心而议论偏抝适为晻昧者借口此所谓五谷不熟不如荑稗也然荑稗岂得遂傲五谷耶彼留侯之招四叟田叔之烧狱辞皆君子事也非当日诸臣所可附会先生盖叹息痛恨于阳明之学是处人材酿成世祸惜五谷之美种不熟岂为荑稗左袒哉陆陇其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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