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她记忆深刻的是,据说住在里面的人,也很特殊,特殊到曾经有同族中人放肆硬闯进去,本来是竖着进去的,结果却是横着出来——当然人没有死,不过命却是送了有大半条,足足在床上将息了一个月,身上总是忽地疼得要死又忽地痒得要命的,寻遍了成安城里的大夫都没有人说得出是什么病因!
所以自那以后,这里就被例为了杜家庄的禁地,十步之内,连狗都不靠近。
月荣对这种传言持有半信半疑的态度,都说是据说了,据说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谣传的同义词,谁知道这些“据说”里,有没有被无限夸大和诋毁的成分?所以她无法理解众人那种藏在不屑里的敬畏和惧怕,不过是老人和孩子罢了。而且六老太爷既然已被称为了老太爷,是和她祖父同龄的人,大概无外乎是一个脾气有些怪的怪爷爷罢了。
只是刚刚在三房的时候,月芳的话很值得回味,她说:“那六房是很久都没人去的了,便是每年的团年宴,他们也从来不出席,九弟若是要去送年礼,记得那边的门还是不要去敲的好。”
月芳是三叔的庶女,在整个杜家,要是生母不受宠,便是庶子,也是半分地位都没有的,更何况月芳这种连生母都已经不在了庶女了。所以月荣虽然不喜欢三叔一家子,但对这个姐姐还是保持着相当程度的同情和尊敬,因而就随口装作好奇的样子问了一句:“五姐这话是怎么说?”
月芳望了一眼坐在上面自顾自说话的父亲和嫡母,叹息一声道:“那边房里已经很久没见人出来过了,也没传出什么烟火气息,也不知道六叔祖爷爷和十二弟……总之,如今正是大过年的,九弟还是避着些的好。”
其意思是,一个老人家,带着个幼年孙子,常年不露面,屋里又没传出烟火气息,也不知道住在里面的,是尸体还是人了。
月芳说那话的口气,虽说有同情的成份在里头,可细一品味,总让她感觉有些怪怪的,倒像是在极力引诱和怂恿她进去看一看。
月荣还有犹豫,陶妈像是摸透了她的心思,上前去敲了两下门,等了片刻,见无有人应,便非常干脆地退回来道:“我看少爷还是回去吧,太太也说过,要是六房这边的门敲不开,就算了的。”
尽管底子里早已过了青春期,但是架不住这具身体正值少年的叛逆,总之月荣听着这话很有些不爽,自从法事之后,陶妈似乎已经喜欢上了事事都拿“太太说”来压她。
退后两步,月荣发现院墙旁边长着一棵老桂花树,因着是有些年头了,悬瘘累节,大可合围,中间还长着一根粗大的古藤,龙蟠虬结而上。
她想这可不就是天然一梯子放在这的么?
陶妈打量着她的动静,吓得不轻,视死如归般地拦到她面前:少爷可千万别……”
月荣却是撇嘴笑笑:“瞧妈妈你们想什么去了呀?我只是看到这棵桂花树,觉得很难得。”
如果是放在她前世,至少十万块钱是看到的。
和得闲居一起的,便是曾经的芳菲院。麦老太太现居于其中的一个角落,地方不大,是正房后头的一处,名字倒也取得雅致大气,叫荣禧堂。
芳菲院现下被隔作四处,原是分给了一二三四房的,不过杜诜本就反对麦老太太还在的时候分其产业,但碍着族规如此,也不好多说什么。后来因着家中人口不多,加之自己常年为官在外,给他的那一处,他便转手又送还给了麦氏,这也就是老太太至今还能安然得偏于一隅的原因。
尽管接触有限,但月荣大致也能了解这个五房的叔祖母是个什么样人,性子阴沉古怪,为人刻薄吝啬,族里的人,要么是对她敬而远之,要么就干脆视而不见,除了杜老太太偶尔有事没事还会记着请她过去坐上一坐,平日里,她就像是长在六房墙边的那株老桂树,泛人去问津,也无人愿靠近。
月荣还从没见她对谁示好过,也甚至没有见过她对谁的善意给予过任何友好一些的回应。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独居的,古怪的老太太,月荣对她谈不上有什么恶感,但也没什么太大的好感。于她来说,她走这一趟,只是尽一个晚辈的职责,表示某种形式。
而这种形式,显然也没法得到麦氏的欢心。加上她们进去的时间似乎不对,麦氏的心情不是很好,阴沉着脸窝在炕床上面抽水烟。望见她去,只是随意地瞟了一眼刘妈送上来的吃食,拿烟杆子敲了敲炕沿。见她顾自站着没反应,又不禁更恼了三分,冷哼一声道:“你这打算就走么?既这样,连坐都不想坐一下,还弄那些假客气干什么?族里有团年宴,每年还有些年礼送过来的,你父亲才出去,你们算还在热孝里呢,就整这整那的排场,也不怕人说你家的闲话。”
甫一罩面,就被人家好一顿排揎,饶是知道麦老太太以刻薄闻名,月荣仍觉有些难堪。只是顾虑到她是长辈,又人老寂寞难免就脾气怪了些,只好自动忽略了她话里的不客气,当她这是刀子嘴豆腐心了,于是敛衽一礼,非常乖巧地答:“族里是族里的,这也是我们做晚辈的一分心意,老太太不嫌难以入口就好了。”
侍候麦氏的婆子正躲在一边图清静,此时得了讯,没得已只好奉了茶过来,闻言忙忙打圆场:“老太太哪里会嫌弃?九少爷就是爱说笑。这大过年的,难得有小字辈的过来,老太太这是欢喜狠了。九少爷想要吃些什么?我这就去给你拿。”
她这样说,原也是好心,谁知麦氏一点也不领情,顺手就把还冒着火气儿的烟嘴子丢了过去,咧咧骂道:“要你在我面前讨人好?”转过头来望着月荣,也不管她尴尬不尴尬,继而就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那边你去过了吗?”
这话头转得也太快了些,月荣猜她说的那边便是指的六房吧?因而道:“去过了,不过六老太爷没有来开门。”
麦氏一撅嘴:“哪个问的是那老不死?他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亲戚故旧都死绝了的,里面还有没有生魂都不知道呢,好端端我问他干什么?寻晦气啊?!”话说得很不客气,惹来在旁边螺纹柜子里翻零嘴儿的婆子一声咳嗽,老太太想来心里是窝火得久了,冷笑着道,“好好的你咳什么?怕不是感冒了还没好吧,谁让你在这里翻东翻西的?快着下去休息去,没的还传染给了九少爷。”
那婆子原是三房蒋氏面前得用的,只是因为好酒犯了点小错就被罚到这里来服侍这没人愿意理的老太婆。往日没人的时候被麦氏挤兑一下借故打骂几句也就罢了,可现下有外人在这里,她仍这般不给面子。不由面色也沉了几分,干脆碟子也不摆了,“呯”一声关了柜门,朝着月荣微微曲膝行了个礼,强笑道:“老太太这是嫌我在这里碍了她的眼了,九少爷且坐着,奴婢去给你添点热茶来。”
说罢随便寻了个茶盘子扬长而去,再不理麦氏脸色。
“呸,狗奴才!”麦氏冲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又掀起眼皮看了眼恭身立在一旁的陶妈,那样子,像是要她也退出去似的。
月荣进来的时候看过,抱厦那里的火盆子蜘蛛都快结网了,以这里寒酸的摆设可以猜度,想来别的房间也不会烧有地笼或碳火的,这时候把陶妈赶出去,吹冷风啊?而且她实在恨不得立时就走,她对哄这种因常年独居而养得脾气暴躁的怪奶奶没有任何兴趣跟经验。
可麦氏紧紧盯着她,那样子又像是有很重要的话要同她说。于是只得硬着头皮朝陶妈使了个眼色,笑着道:“这天气倒是够冷的,稍一不注意就会感冒。陶妈妈陪着我也走了这一段路,雪水把鞋都打湿了,不知道老太太这里有没有休息的地方,也让她下去烤烤火,把脚烤干了省得不留神也要冻病了。我也好趁机陪老太太您说会子话。”
麦氏讽笑:“你道那婆子跟着我真是受苦?她既领了这差事,人家自然不敢在这上面慢待她的。”说着摆摆手,“去吧,那旁边耳房里烧了好大一炉火在,去烤去吧。”
那语气,不管不顾跟着耍脾气的孩子似的,听得月荣又好气又好笑。待得陶妈退去之后,她把烟嘴子捡起来放回到炕桌上,原想着寻一处离老太太不远不近的地方,就那么不亲不近的说会话就走。谁知麦氏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过去些,然后捏着她的手掌翻来覆去地摸了摸,半晌才神叨叨地冒出一句:“看着也是一双受苦受难的手。”叹息一阵,顾自又凑过头来,与其说是神秘不如说是神经兮兮地问,“我说的是前头珫哥儿那一家子,你看着人了吗?”
这是在接着先前那话头吗?月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而所谓珫哥儿,便是四房的杜珫,月荣貌似是要唤他为十八叔的,他将倚竹居里分得的厢房与芳菲院对调了,素性全家都住了过来。
只是,芳菲院里住的不光是杜珫一家,还有别人,月荣不明白,麦老太太何以单单只提到他。或者是因为他儿子杜绵颇有出息,已是一方县令了,所以这是提点着她要她找机会去同人亲近亲近?
可看着也不像啊。只得吞吞吐吐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嗯。”
“小子,不晓得死活!”麦老太太立马就怒了,“那边,你也是去得的?那肮脏地儿!这杜家庄里头,除了死老六那里不能去之外,就属他那屋里最脏了,主子没主子样,好好的公公去扒媳妇的灰,主母更没有主母的形,敞开门去偷小厮,见着男人上门,就好像狗看到一块好骨头似的,你好好一少年娃,远着他们些。”
月荣被她曝出来重口味家族秘辛给刺激得目瞪口呆,好半响才干巴巴地回了一句:“老太太你真会开玩笑。”
“呸,你当我是开玩笑?不信你去看看,那家的小厮丫头是不是比别家的更牛气些。没想到我芳菲院,当年是多么崖崖高峻的所在,没的被这些肮脏货给脏了地头!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啊!”说着冷笑三声,“说起来,这也是杜家老祖宗自己不积德,好好一个家族,你看看成什么样子了?绝户的绝户,扒灰的扒灰,包粉头的包粉头,卖娼的卖娼,还有你父亲,官做着好好的吧?没得还是给人推了下来,到死了到死了,连自己儿子的功名都保不住!这当口还摆什么团年大宴,我呸她娘的团年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高,忽然就拍手打腿地拉长着调子嚎了起来,“哎呀,我这是活着为哪般啊?老娘匹的你们一个个没良心啊,留了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受苦受罪啊……”
望着形同癫狂的麦老太太,月荣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对。好在陶妈和那婆子就在隔壁烤火,听见里面越闹越离谱,两人忙忙跑了进来,陶妈一把将月荣扯离开来,对着麦氏胡乱行了个礼告了个罪,也不管后头她怎么笑骂,就那样出门走了。
一边走还一边不停地给她催眠:“麦老太太就是那样,一喝点酒就没点长辈的形,什么有的没的都拿出来混说,少爷你只管当作没听到就好了。”
月荣很肯定,如果耳朵可以拿下来洗的话,陶妈一定不介意此时就把她的给拆下来好好冲洗它几百遍。
最后一次回头,她只看到那破旧的门帘在身后落下,麦氏的嚎哭最后变成一阵低呜,消失在风雪里,渐至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