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月仔细掂了掂信封,似乎还颇有些重量,仅从手感上判别,应该是有两层封纸。
最外面的是防水防潮的牛皮纸,上面封了漆火的印章,仔细辨别,却是那拉氏的私章,想来是担心有人私自拆阅,故而上了漆火;而里面的一层则应当由是丝绸细针编织而成。这是贵妇之间传递信件惯用之物,而且越是身份尊贵的女子,所用的丝绸信封越是精美华丽。有时候,福晋格格们聚在一起谈诗论画,信笺的比较也是一项重要的内容。
白氏凑了过来,压着嗓子说道:“可要奴婢将它拆了?瞧瞧里面是什么消息。”
宛月点头,道:“正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咱们知道了信的内容,也好早作打算。原是不错!”紧接着,她又指着信封上那拉氏的私印,说道:“只不过……这样一来,反倒会打草惊蛇,叫对方有了防备。更何况,信里的内容许是闲话家常,那也不妨事的。如此一来,反而显得咱们小家子气了。”
白氏嘴上虽然称是,可心里却犯了嘀咕:你是大方了,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信中所述必定是家里最近发生的事情。你怕对方有所防备,殊不知对方早就起了戒心。只怕这信一到京城,便将你扫地出门,哪里还容得你靠近皇上半步!
这样的猜测,不无道理。
只是她并不晓得,宛月心里也早有盘算:生活在**之中,最可怕的并非是你动作很多。有时候,动作越多,破绽就越大,给人反击的机会也就越多。反倒是那些沉得住气的、能顾全大局、忍字当头的,更难对付。这些人往往谋定而后动,但凡出手便要一击即中。因此,与其拆了信件,留下破绽,倒不如顺水推舟,给她们提个醒儿,也好叫她们早作准备,而自己则按兵不动,以逸待劳。
更何况,宛月深知,自己一入宫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到时候各种纷争接踵而至,一封小小的信函倒真是小儿科了。然而,有些事还是要提前做的。
“这信还是照常送了去,别叫二房那边起了疑心。只不过,如今正值隆冬,路上舟车不便也是有的。”
白氏向来心领神会:“奴婢醒的!奴婢知道该怎么办了!”
“再有,静宜的那件事情,可说与额娘知晓?”
“已经与夫人商量过了。夫人也应允了。而且连名册都备齐了。宗祠那边也着人打点过了,说是不成问题。只等着挑个好日子,祭过祖宗,告知天地,便算礼成了。”白氏笑道:“况且,就连祭天礼的衣裳也遵照小姐的吩咐,一应备齐了。”
宛月颔首道:“那便成了。大选之日将近,此事应速速办了。至于静宜那边,还是我来说吧!”
恰巧,静宜先前给翠竹送过镯子,此时正推门回来。
“小姐找奴婢可有什么事?”
宛月一听,便笑着将她拉进怀里,道:“方才正与嬷嬷说起呢,你这般乖巧伶俐,倒真惹人心疼。”
白氏在一旁赔笑道:“且不论我们做嬷嬷的将你当自己亲生的闺女看,就连夫人前两日也提起,要是再有个像你这般懂事乖巧的女儿,那该多好!”
静宜脸上有些羞涩:“奴婢只知道,府里上下都对奴婢很好!奴婢从小便没了爹娘,终日忍饥挨饿,但求有一顿饱饭。如今不但不愁吃穿,还有夫人小姐疼爱,奴婢已经心满意足,只不知该如何报答才是。”
“如何报答啊?”宛月皱眉沉思,倒真像是烦恼一般:“我从小便是自己一个人,无人陪我读书玩耍。纵然是有哥哥姐姐,但始终隔了一层,并不亲近。我一直想着,若是有个亲妹妹在,那便最好了!不仅凡事都有个商量的人儿了,而且晚上也可以一起睡觉,说说心里话。只可惜,额娘再也没有生育了。我也只能权作妄想。”
静宜有些心疼,这种孤单一人的感觉,她是最明白不过了。于是,她小心翼翼的拉着宛月的手,道:“若是小姐不嫌弃,静宜愿意做小姐的妹妹,永远跟着小姐,伺候小姐。只是……”她出身不好:一个街头乞讨的叫花子,怎么敢充当将军府小姐的妹妹!简直是痴人说梦!
话刚落音,她已然心生悔意,正待开口告罪,便瞧见宛月眼中竟含着喜悦,道:“此话当真!我这就去禀明了额娘,叫她收你做了女儿!”
嬷嬷白氏赶紧接了话茬儿,亦是喜道:“小姐真跟夫人想到一块儿去了。夫人早有此意,就是怕小姐不允。如今可好,夫人添了个女儿,小姐添了个妹妹,真是双喜临门啦!”
这一情形变化太快,静宜一时反应不过来,竟怔在那里。
又听见宛月说道:“既是真心要认,便不可马虎。吩咐下去,挑个良辰吉日,祭天告祖,行过大礼,入了宗册,此事方才妥当。”
“奴婢遵命,奴婢这就去办!”白氏喜滋滋的给静宜道喜:“以后可就得改口叫静宜二小姐了。奴婢这里先行见过二小姐。”
静宜哪里敢受这样的大礼,于是赶忙跳到一旁躲了开去,又思量着似乎更加不妥,一时心里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愈发的局促不安。
倒是宛月在一旁笑道:“先别浑说了,赶紧去回了夫人方是真理。”又拉着静宜说道:“只是这样一来,你算是入了博尔济吉特的宗籍,虽说与我不是同宗,但名分上也是姐妹。我必不会教你受了委屈的。”
直到白氏出了房门,静宜在恍然醒悟过来:自己原本只是口头上说了一句而已,却不曾想小姐竟当了真,而且还是正儿八经的要认妹妹。天啊!这叫她如何担待的起!
想到这里,静宜便要下跪,请小姐三思。毕竟,自己与小姐有天地之差,如何配得起与小姐平起平坐。
可宛月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宽慰道:“这事儿我在心里搁了很久。也是我们有缘,方能相遇。更何况‘千两黄金易得,痴心一个难求’。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其实,额娘她也早有有这个打算,只怕你会多想,教你为难,才不敢与你提起。今个儿刚好,你自己也这样说了,倒真是与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静宜只觉得仿佛做梦一般:似乎从进了将军府开始,就是一个温暖的梦,梦里有好吃的,好玩的,还有一个对自己如此贴心而又美丽的小姐。只是,这一切都太美好了,这一切也都来的太快了,叫她猝不及防。有时候,她会很害怕,害怕这样美丽的梦会突然惊醒,醒来以后,自己还是苏州城里一个要饭的小乞丐,终日以搜寻街上的潲水为生。
静宜使劲儿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很痛!
痛的自己都忍不住叫出声来。
但是,她也终于安心了。
原来,真的不是梦!
眼泪刷得流了下来。静宜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绪,倒真像个孩子般,哇哇大哭起来,仿佛是要宣泄之前遭受的苦难,又像是感动的不能自已。
而宛月,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的恸哭,然后默默地将她揽入怀里,任由泪水湿透了锦缎绸衣。
原谅我吧,孩子!
前路太凶险,我没有办法一个人去面对。
……
第二日,便真的祭拜了天地,敬告了祖宗,长房夫人收静宜做了女儿。入宗册的时候,全名就叫做博尔济吉特·静宜。
消息出来的时候,府里众人无不吃惊,窃窃私语的揣测了半晌,终究也是给足了面子,纷纷送礼道贺。——毕竟,连老爷都已经默许了,众女眷纵然是想不明白,又哪里敢有异议呢!
之后,静宜虽然名义上是府里的主子小姐了,但在宛月面前,始终以丫鬟的身份伺候茶水点心,半点也没有恃宠而骄的模样。
这一点,倒真叫长房夫人宽慰了许久。
再之后,经过八旗都统衙门奏报户部,又经由户部奏报皇上,除去身有残疾、品貌不端者之外,初选的秀女名单已经定了下来,上面赫然写着钮祜禄·宛月的名字。
过了正月十五,宛月便要启程进京。
颐龄怜惜女儿年幼,又道是陆上山多险峻,倒不如从水路北上,一来路途平缓,免去颠簸之苦,二来冬天寒冷,船中也可备有较大的火炉以供取暖之需。于是,颐龄便动用了官场关系,请漕运总督行了方便,雇了一艘大船,沿京杭大运河而上。
待到出发的那一天,长房夫人含泪将宛月送上了骡车,又细细的嘱咐了静宜一番,尤不放心,终究还是派了身边的佩儿跟过去伺候。
仔细算来,光是随身的行李就塞满了一车,又配上家丁仆人两名,年轻力壮的妇人两名,各式行李两车,一路上浩浩荡荡,颇有架势。
那一年是道光元年。
就在宫里的女人们还在为皇后之尊、妃嫔之位明争暗斗的时候,她们不知道,这个从苏州城里走出来的娇小的女人将会打乱后-宫的整盘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