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花遥这一病,直到她十四岁那年开春才大好。
病一好她便又安待不住了,寻了个天气好的日子去飞天舞坊找百里明月。
自去年冬日里补过生辰出去过一次后,冉花遥就整日里关在房中养着。其间百里明月倒是来过好几回,就连金满楼的裴云裳知冉花遥正在病中也特地来府中拜访看望,还带了他特地为冉花遥酿的新酒,叫冉花遥好不感动。
飞天舞坊中丝竹声声,百里明月将冉花遥拉上楼里,开口便问:“丫头可是大好了?”
冉花遥只顾看着楼下的舞姬跳舞,点了点。
“有甚么好看的?跳来跳去不就那么样么,你又不是没瞧过。”百里明月见她分神,将她的头扳转过来,“同你说正经话呢。”
冉花遥一笑:“你有什么正经话可说?说来说去也不就是问我爹爹的情况么?”
“讨打!”
却听得冉花遥突然问:“明月,我可能来你这里唱唱小曲跳跳舞?”
听她这么说,百里明月一愣:“你这又是想的什么花头精?”
“我就是觉得每天都那么无所事事,实在闷得慌,也觉得时间就这么浪费了也怪可惜的。”
“像你这样的官家小姐,不是应该每天读读书,绣绣花,抚抚琴就过去了么?哪那么多麻烦事?”
“确也是。只是……”冉花遥抬起头来看着她道,“明月,除了哥哥,我自小一个玩伴也没有,如今幸好还能来你这里走走。”
原本就是冉花遥任性的话,百里明月却觉得可怜。她自是知道冉花遥死过一回,历了那样的劫,本应该后福无尽,却不想前年又那样大病了一场,算而,她这十四岁之前的人生似乎都在受难了。想至此处,百里明月不由叹下一口气,道:“你若当真觉得无聊,过来玩耍也是可以的。我们飞天舞坊虽然易被误解成风花雪月之所,可我们的姑娘都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的姑娘,只要有我百里明月在你便不必怕尽管来。”
“那便多谢你了明月!”
“先别急着谢我。”百里明月又忽然正色道,“丫头,现在只你我二人,你须得老实回答我。”
冉花遥听在耳中,眼睛却呆呆地望着楼道里那晃动着的白色真珠帘,和帘外舞姬们妙极的身姿,仿佛年华就在这晃眼的珠光与炫目的舞步中悄然流过了。
“大前年你央我帮你时曾答应过我,见到便罢,那么之后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丫头,你认真回答我,现如今你心里头是怎么想的?是不是还念着那事?还是你当真以为你假装不提起别人便看不出来?”
百里明月不再问下去,只等着她说话。
冉花遥再转过头来的时候眼睛已经润湿了,却低着头不敢抬起来与百里明月对视。百里明月有些于心不忍,如今她将将大好,自己怎的这般不看场面又问起她的伤心事来,正要转口,却听得她慢慢说起来。没有前后,没有逻辑,断断又续续。
“明月,我自己逼着我自己不去想起,逼得好苦,现在你也来逼我……我是还记着那事,可是我若是还记着,不止爹爹和哥哥,明月你不也担心……但是就是忘不了……人人都说原本就不曾出现过那样的人那样的事,是我动了妄念,是在妄想,甚至说我是魂魄未定,胡说八道……我没有胡说八道……我苦苦求之,不得,更苦,便生执念,继而烧手、伤身、痛骨。我这是咎由自取。”
百里明月眼中酸涩,忍不住握紧了冉花遥的手,声音也有些哽咽起来:“丫头,我知你是真遇见了的。只是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万不可累了今日明天。你时常抄写佛经,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清楚。”
冉花遥又沉默不语,许久才开口道:“明月,今日我听你一言。只盼今后别再遇见他,若再遇见,我便真再也好不了了的。”
百里明月心中一惊,望着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过,那之后冉花遥倒真好些了,至少她找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固定的玩伴,并且乐此不疲地投入其中。
此话便要说到那天从百里明月的飞天舞坊回来时分。
走到自家那条小巷子边上,突然看见几个孩子在踢羽毛毽子。冉花遥不曾见过羽毛毽子,更不曾玩过,一见之下大为惊奇,便凑上去要玩。可那些孩子却嫌她年纪大,不愿同她玩,冉花遥便当下撒了谎说自己是个中高手,硬是要黏上去。那些孩子倒是天真烂漫,一听她这话,虽也半信半疑,倒真给了她机会显摆。
说来也奇怪,冉花遥之前是当真不曾玩过这些孩子玩意儿的,即便玩过,那年醒来后也不记得了。但玩起毽子来,开始时分虽然不顺脚,踢着踢着却越来越上手,冥冥中正好圆了她的谎言。孩子们看她真真厉害便同意与她一起玩耍。
于是,那一日冉佑之在府中等得焦急,差一些要去寻冉昭明,黄昏时候却见冉花遥满头大汗衣衫不整地从夕阳里归来,又是一惊。原以为她与人打了架或是遇上了什么歹人了,心下正慌乱,却见她双眼放光颇为得意地说:“我与巷口的孩子比赛踢毽子,把他们一个个都踢趴下了!”
冉佑之顿时结舌。
就因为这事儿,当时不在场的孩子王,也就是那些孩子中毽子踢得最好的小六子便找上门来下战书了。那天冉花遥去了百里明月那里,冉昭明出来见了小六子,一听这个只有七八岁的小孩子说要与自家姑娘比赛踢毽子,当场愣住。
于是,小六子便就这样成了冉花遥的长期玩伴。
过了几日,冉花遥让冉佑之给她做了毽子在家里好生练习了一番后才打算去应战。
春浓日和,冉花遥院子里的紫藤也抽了嫩芽,拔出绿叶来,慢慢地架起绿云,又好像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开出繁盛的花来一般。那日午后,冉花遥正是在紫藤花架下哼着从百里明月那里学来的小曲细细地打理着哥哥做的毽子的羽毛,再小心翼翼地染上七彩的颜色。
阳光漏过紫藤在七彩的羽毛上落下星星点点的光斑,懒懒散散,冉花遥的手下突然没有征兆地一顿,也不知是为何缘由,她竟放下了手中的毛笔站起身来去看那道镶了朱红色木门又挂了生了锈的大锁头的海棠花洞门。
她去过一次,还是那年的事了。
青衣站在阁楼上抱出冉花遥的被子来晒,看着她静静地坐在紫藤花架下染颜色,忍不住笑起来。可待她回屋里收拾了床铺从里面抱出褥子来时却不见了她的身影,以为她是出去玩了,便放心地晒好了被子,眼角却瞥见了那扇微微隙开着的海棠花洞门,大惊,忙奔下楼去。
钥匙是当年从账房偷来的,那回出去过回来后便一直压在园中的花盆底下。
冉花遥开了门出去,春暖气息带着雨后青草与泥土的味道便扑面而来。冉花遥的眼前一片光亮,晃得有些刺眼,她便眨了眨眼睛,再睁开来时便呆住了。
原来的荒野之中开满了红色的花,开的铺天盖地,正如在她梦中出现的场景一般,满满的几乎要将她淹没进去。
花开得正好,也正好是名叫虞美人的花。全部都是虞美人。
冉花遥回过神来,人已经在花海中了。
谁种的花?她这般想。
远远望去,红得妖艳的花的尽头,绿杨阴里隐隐约约是白墙黛瓦的人家,淡淡的像是青烟,又像是山中蜃景。
谁家的院子?她这般想。
小心的穿过虞美人的花地,便真真切切地看见了那片绿杨荫,和那粉墙黛瓦里伸出的绿桃花枝。绿杨荫前挖了小池,浮着莲叶,上面架了青玉色的石桥,一直通向那道新红的方正大门。
谁这般无聊?她这般想。
冉花遥扣了扣门上的狮子模样铁环,又想起了那年的事,心下疑惑便更深了:在谁也没有留意的短短四年里,谁在这里种了花,落了院子,住在了她的隔壁?
开门的是个小童子,比冉花遥大上一些,还未束冠。他从红色里大门里探出头来,看见冉花遥也是一愣,红着脸呆呆的也不说话。
冉花遥问他:“这是你的宅子?”
小童子这才回过神来,道:“这是我们家公子的宅子。”
“你们家公子又是谁?”
“我们家公子就是我们家公子。”
“叫的什么名字?”
小童子犹豫了片刻,答:“叫锦云公子。”
锦云公子。
锦云公子……
冉花遥垂了眼帘想了想:原来这便是锦云公子的宅子。之前听哥哥说那么些人在寻他,却怎么也寻不着他的住所。原来他竟神不知鬼不觉地住在了这个地方,而且第七巷十六横弄的外头正好是一堵高墙一直延续到自己的阁楼旁边,难怪谁也寻不着他。
原来是锦云公子……难怪在原来好好的路中间挖个奇形怪状的小池子,还多余地架座桥来附庸风雅。明明是那么大的年岁了,却偏生叫自己“公子”,倒也会装……
小童子见她也不说话,正犹豫着要不要关了门回去,却又听得她说:“我要见见你们家公子。”
说着便一把拂开小童子径自跨进门去。小童子反应过来,也连忙关了门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