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时分,空气又骤然变冷,飘飘荡荡地下起雪来,如白色羽毛的帘幕一般,从天际张下来。
澹台西温了一壶酒,坐在门槛边靠在火炉旁喝着酒,望着冉佑之独自撑伞站在十几米远处。他犹记得当年自己带他上山来时,冉佑之尚是个处处依赖他的愣头小子,如今再看他,不仅长得仪表堂堂,学得一手好医书,竟还有些能独当一面的大人模样了。
高兴之余,澹台西又有些担忧。
冉佑之时常与他说起自家妹妹冉花遥,说她如何不听话,说她如何特立独行,说她又如何的任性执拗,却不知,他自己也是个倔脾气的主。与他一同喝着小酒等也是一样等,又何苦这般冰冷地站在风雪里折腾自己。
澹台西叹了口气,又小呡一口酒,抬头,雪帘外已经出现隐约的灰白色影子,夹在风雪里稳稳当当地飘来。近了,当真是那一行人,披了一身的雪,及那被雪遮去一半光华的八宝香车。
冉佑之一时间竟有些无措起来,手中的伞也不知该是收起还是继续撑着之时,澹台西已经接过了他手中的伞为他撑在头顶上。
抬车的十二人一脸疲惫,但还是稳稳地将八宝香车停了下来,落在二人跟前,又有一人上前恭敬地打开了车门,撩起帘子,便有暖风扑面而来,香,却又说不出是什么香,有些牵梦勾魂。车内无动静,那人便又唤了声“公子”,却依旧无人应答。冉佑之与澹台西对望一眼,顿觉蹊跷,又隐隐知觉不好,便上前问:“请问家妹可在车中?”
那人转身一揖,答:“车中倒是有位年轻小姐,只不知是否是令妹。”
澹台西站在一旁不说话,心中却顿生了好感:看他们个个武艺不凡,本以为是武将草莽,却不知竟也这般懂规矩识礼数,可见主人气质端雅,容止可观。他这边如此想着,冉佑之那边已经又问:“可是方才所救女子?”
那人又答:“是。”
冉佑之微微松气,道明了自己身份,便上前去唤冉花遥。他扒着车门,小心地往里面喊了一声“妹妹”,又喊一声“阿遥”,却也无人作答,便皱了眉,只好唤:“锦云公子?”
车内安静地好似谁也没有坐在里头一般,只又香又暖的风从里面散出来。
澹台西也很是不安,便凑过头张望进去,刹那间却有白光一道从里面飞出,吓得三人连连后退,站定,再去看那白光,竟是之前那只白狸猫,此时正仰头站在雪地里与三人对视。
“这贼猫怎会在里面?”
澹台西虽心生了疑惑,但此关节,他还是同冉佑之和那人一起再次凑近八宝香车,仔细望进去。只见那贵公子身披白色貂裘大衣正襟坐着,明明暖风熏人,他的脸却异样的苍白,如玉雕而成一般细腻光滑,又美丽绝尘。眉睫上也尽染了霜雪,像生了冰花一样覆在他的眼睛上。膝上坐着一人,姿势诡异而僵硬,此时用大衣一并包裹着,只露出小半张脸,发丝蜿蜒地贴在耳鬓处,八分妖娆,不见散乱。一条雪白的胳膊从白狐大衣的袖口中露出来,悬在空中,手指微微透明,又微微泛蓝,绕着兰花指,指尖静静地滴下水来,落在白狐毛毯之中。
“妹妹……”冉佑之晃了晃神,心急之下便要上前去探冉花遥的脉象,却被身后一声“不好”生生拉住。
“劳烦公子让一下,我等要施力救助公子与那小姐。”
冉佑之再回头,果见那抬车的十二人此时已经整齐列了队排在他与澹台西身后。
澹台西精通医术,只用瞧那二人面色便知二人已经冻作半死之人,除了立马让二人体温回升,就是这世间再有奇丹妙药也恐怕是救不了他们的,况且,恐怕此时连他们的嘴都撬不开。便拉开了一脸错愕的冉佑之,让开道来让那十二人上前施力。
那十二人满满地堵在车门口,澹台西与冉佑之便只好站在外头瞧着。
在这满天满地的雪里等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冉佑之多少次想开口问澹台西:妹妹冉花遥是不是又要死过去了。但又好似不甘心一般,怕他若当真这么想了,妹妹冉花遥便也真会这么死去了。所以他几次又紧紧抿住了嘴,然后突然想起了爹爹冉昭明来。他尚不知冉昭明已经去往都城赴任,便也有些怨恨他怎会让冉花遥只身来到这般险恶之地,此时即便是半生不死,也算得是万中大幸。虽说是怨恨,但冉佑之也深知冉花遥脾气,爹爹再厉害也拦不住妹妹那倔脾气的,因她总会想办法来的。可是比起冉昭明,他更恨此时与冉花遥一同坐在车里的苏云锦,若不是他,妹妹便没有必要经历这些,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超脱不出,也后悔不得。但若是这世间没有了苏云锦,也没叫妹妹冉花遥遇上苏云锦,那她此时又会如何呢。
冉佑之不敢再想下去,因为此时浮现在脑中的竟是那一年雪柳白帏之中,从金莲黑漆的沉香木棺里坐起来的冉花遥的脸。
他立马闭了眼,在黑色大衣里握紧微微颤抖的双手,许久才睁开,却见那十二人此时正好退出来,跪坐在雪地里一言不发。
“妹妹……”他一瞬间又不知,他们的“一言不发”究竟是何意。然后,从那昏暗的香暖车里露出一段白,随即有人弯了腰下车来,抬头间,已是天地失色。
此人不是苏云锦,又待是何人?
澹台西早知这车中主人家定是仪表不凡,却不曾想,竟是如此的“不凡”,好似穷极他一生的阅历及想象,都难以描绘出他的模样来,一时为之惊愕。
冉佑之急步上前去,盯着他怀中抱着的冉花遥不置信地唤了声“妹妹”,又抬头问苏云锦:“阿遥她怎么了,为何不醒来?”
“冉姑娘身子弱,还须得有一会儿才能醒过来,冉家公子不必担心。”
苏云锦微微一笑,便抱着冉花遥往屋舍内走去,已然将它当作自家府宅一般。
听他这么说,明明心中怨怪着他的冉佑之,却不知为何,竟也放下心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便也跟在他身后往里走去。
澹台西却是呆了:没少听闻这几年他在江湖中的名声,比起他的医术,倒是他的恶名更昭彰些。但如今看来,倒也不是世人皆畏怕他的程度,冉花遥那丫头是这样,如今来的这个也这样,都把他澹台西当什么了?!不过话说回来,那冉花遥是自家爱徒的妹妹,动不得;那年轻公子如此仪表,若对他下了狠手倒还有些暴殄天物的意味来。想来想去,只好作罢,恨恨地咬了咬牙,随后也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