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苏云锦便拎着酒壶与抱着一摊子新酿的裴云裳一同上楼来。
冉花遥不知此间风起云涌,笑着接了酒坛子摆在桌上,百里明月却看得心惊胆战:虽说只是片刻功夫,但能发生的事情还是很多的,譬如当真打上了一架。由此,她又一心放在了二人身上,拼命地想从二人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破绽来。
崔九倒是不在意这戏,他在意的是对方随意使唤了自家公子,却只让他去拿了这么一小壶酒上来,他自己不也能拿得了么?说老说去,大概是他有些嫉妒自家公子的美貌了……想到这里,他竟微微有些得意起来。
说了半天的话,宴席也就散去了。裴云裳留在了金满楼,百里明月回了飞天舞坊,冉昭明抱着冉花遥的酒也先行回家去了,便只留下冉花遥与苏云锦二人在街道上闲逛,身后跟着饥寒交迫的崔九。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会是这般的状况,亏他还省了中午那一顿为晚上大吃大喝留了肚子,现下可好留了肚子来装西北风的。
已经接近夜中,街道上也无其他行人,便连脚步声也清脆响朗,嗒嗒地扣在青石板上。
冉花遥抬头望着月中天,寒气飘渺笼了月色如纱,一时没忍住又想起了牡丹花会的事来。她知他不记得的,便愈发地想将那一日的情景细细地说与他听。不过如今看来,即便他不记得了也好似无妨了,只因此时他就在她的旁边。冉花遥便是这般的容易知足,她不敢再妄想别的,她怕贪心不足便要受天谴的。
苏云锦一言不发,只陪着她一路走回去,冉花遥转头望过去,却见他负着手嘴角溢笑,只不知他为何心情大悦。
“苏云锦。”
他此时才转过头来:“恩?”
“方才,你又送了什么东西给我?”
“谁说是送你的?白日里不是已经送与你了?”苏云锦微微笑着说。
冉花遥一愣,歪了头细想,又问:“莫非……你喜欢我爹爹?”
苏云锦只挑了挑眉,身后的崔九却好似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趴到在地上。二人只微微回头,仍旧往前走去。
崔九爬起来,难以置信地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心中哀号:冉姑娘,你怎的也如此不厚道?自家公子那是傲慢惯了,你却实在不该学他的样这般无视饥寒交错又遭了霉运的我……何况,什么叫公子喜欢冉大人?!
苏云锦不回答,原本只是开玩笑的冉花遥却兀自急起来:“你当真喜欢我爹爹?”
苏云锦笑出声来,忍不住伸手拨了拨她的额发,道:“冉姑娘真是风趣,也不知你爹爹听见了会作何反应。”
冉花遥一时觉得甜蜜,可听着他的话又惊心:“切不可告诉我爹爹!”
“胆小了?”
冉花遥低头不语,苏云锦便不再笑话她,突然间就牵起了她的手,然后望着一脸肃穆表情的冉花遥暗暗发笑。
崔九从夜色里追上来,正要唤一声“公子等等”来着,却不经意间看见月色中二人的袖子竟是连在了一处的,一时尴尬止步:这又是什么情况……
冉花遥不开口,苏云锦也不问她几时住回他的府宅中,两人走了一路在冉府门口站定。崔九站在夜色中看着二人相对而立却又默默无语,苏云锦受不得风寒,他焦急看着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觉今日诸事都异常诡异。
二人就那般站了片刻,然后冉花遥站在灯下笑看着苏云锦翩翩而去直到消失在夜幕中才转身走入门内。
冉昭明是早就回来的,此时却仍旧坐在厅中,兀自发呆。听见冉花遥从前面花厅走来的动静,便走到门口朝她招了招手。
“这般夜深,爹爹怎么还未就寝?”
“外面风凉,阿遥先进来,爹爹有话要同你说。”
冉花遥又是一愣,心中隐约觉得不好,但此时她担心的只是苏云锦,她怕爹爹冉昭明其实没有那么喜欢他。而事实上,冉昭明之后所说的事也确实与苏云锦有关,但更有关的是冉昭明自己。
之后的日子冉花遥也一直呆在家中,偶尔才会过去看看苏云锦,这便让崔九又气又恨:怎的?腻了我家公子了?
一日清晨,青衣上楼去唤她起身,却见她趴在桌案上睡着,脚边滚着酒坛子,炉中的炭火也早已冷去。见她如此模样,青衣便知冉昭明已将那事告知了她,一时眼酸心疼,却也别无他计安抚,只上前为她搭了一件皮毛大衣,又重新燃起了火炉轻轻推到她身边。
已是岁末时分,没过几日便是年关。
这些日子冉花遥郁郁寡欢,冉昭明看了每次欲言又止,越发地不敢与她搭话,直到小年夜,冉花遥突然叩响了书房的门,同冉昭明说:“爹爹,今年……能不能请苏云锦来家中吃饭?”
冉昭明一时错愕。若非姻亲,是不该单独请外间男子来家中吃饭的,况且又是除夕夜,这饭一吃恐怕再无寰转余地。也罢,既然阿遥喜欢,他请了他又何妨?何况,这是他欠她的。想到这里,冉昭明便点头同意了,抬头却见冉花遥没有丝毫笑意,只无言地离开了书房没身于外头的飞雪之中,叫他不由叹气。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谁人说。
阿遥啊阿遥,爹爹当真是对不住你了。
第二日早上开始,青衣便忙着准备年夜饭,顾常也跟她她忙里忙外,看在冉花遥眼中,终究是让她有了丝毫欣慰,再想至今日苏云锦回来家中吃饭,她才有些开心起来,换了新衣坐在阁楼上扶栏看雪,时不时又忍不住望向那道海棠花洞门。
望穿了秋水一般,入暮时分她终究将苏云锦盼了来。那时候她也依旧坐在阁楼上,身边置了小火炉,烫了一壶梅花酒,看着苏云锦穿过海棠花洞门而来便欣喜地飞奔下楼去。
苏云锦撑着伞站在紫藤花架下,一身白狐大衣,望着她一身红妆如烟霞一般落下来,微微喘着气站定在他面前笑看着他:“你来了。”
“恩。”他将伞倾过去,“你爹爹怎的如此轻易同意?”
他虽不知栖水习俗,但男女礼节他还是明白的。今日是除夕,冉花遥不谙世事便也罢,冉昭明却精明的厉害,他实在想不通那冉昭明为何这般容易便让他来家中吃饭。
冉花遥笑着答:“爹爹最是宠我。我极少求他,他自然应允。”
青衣与顾常也在席间。
青衣已不是第一次见到苏云锦,可今日见到他却又说不出的微妙。在她眼中,苏云锦就该是那不染世间烟尘的公子,如今却与他们共坐一席,竟有了些如同登了天上宫阙的意味来。
顾常话不多,今日却与苏云锦也聊得甚欢。冉花遥坐在一旁看着,只微微笑,并不说话,偶尔夹些青衣做的栖水名菜到苏云锦碟中,然后又微笑望着他与冉昭明说话。
苏云锦突然转头,端着酒杯问她:“冉姑娘,这是什么酒?”
“黄梅酒,用今年新开的黄梅酿的,原本已经埋入地下打算明年开春了拿出来送与你吃的。今日除夕,你也在便提前挖了出来。”说完,她又为他满上一杯,“苏云锦,你觉得这酒味道可好?”
“可是冉姑娘亲酿的?”
冉花遥点点头,不说话,看着苏云锦仔细喝下,又问她讨了一杯。
席间添了三回酒才散去,青衣与顾常又忙着收拾,冉昭明早早去书房处理公务,冉花遥便将苏云锦送出门去。
一路上冉花遥都异常安静,直到将苏云锦送至紫藤花架下,他突然道:“冉姑娘今日不高兴?”
冉花遥微微一愣,答:“高兴的,你来,我再高兴不过。”
苏云锦也不多问,又道:“今日的梅酒,冉姑娘酿得甚好,可否送我一坛子?”
“好。”
二人不再多言,冉花遥晃了晃神,将油纸伞和灯笼一并递到他手中:“快些会去吧,又该着凉了。”
此时雪已晴,苏云锦便接过了伞却没有拿灯笼,转身穿过海棠花洞门。
看着他慢慢远去,冉花遥终究没忍住唤了他一声。
“苏云锦。”
他转头,笑望着她,却见她此时低着头,唤了他又不说话,也不看他。
“冉姑娘还有何事?”
冉花遥不吭声,苏云锦也不急,便就这般直直站着望着她,然后看着她突然抬起头来。明灭的灯火照亮了她的脸,她的眼,以及眼眶里徐徐落下的泪珠。
“苏云锦。”
她顿了半晌,才从嘴里憋出一句话来,又突然又低下头去。
她说:“我要随爹爹去都城住了。”
苏云锦没有作声,只定定地看着那泪珠从她脸上滚下来,在灯光里晶莹剔透,黯然发光。
冉花遥是怕着的,所以不敢看他的脸,他却道一句“如此,冉姑娘便多多保重”然后消失在海棠花洞门外。
她一时惊愕,抬头望着那掩去了他的身影的暮色兀自发呆。
天知道她是多么害怕,这来之不易的今天还未开出花来却即将要猝逝。她恨不能,将她所有的年华都留在栖水,留在他的府宅,留在他的心里,老去也好,死去也好。可是她亦舍不得,年华如此美丽才能与他相遇,却又这般短暂恨作肠断。
此去经年。此去经年。
此去经年,纵是良辰美景,千种风情,无他,更与谁人说?
她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日,这一日又来得这般早,这般急,匆匆过了春夏秋冬便什么也没有了。她更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伤人的话来,明明只要他半分的挽留她就是拼上全部她所拥有也会留下来,留在栖水,留在他的府宅,亦或能留在他的心里,陪他一同老去,死去。
是了……
他本就是个薄情又淡漠的人,才说得出这一声“保重”来。
苏云锦啊苏云锦,你当真是这般的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