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冉佑之所说的,那门外果然是荒野千里,却也没有什么乱坟这般阴森的东西。
冉花遥自醒来还未曾出过冉府,但青衣说出了这道门便是外头了,算而此时倒是她第一次踏出冉府来。只是有两点她觉得颇为奇怪:栖水虽只是个小镇,却也算富庶,哪来这般大的荒野?而且照理说冉府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怎会落在这般荒凉的地方,而自己的院子外头居然是传说里荒坟遍野的怖人地方。
不过这些倒是冉花遥多想了。那片地原本是官家的,如今还不作用途,便一直荒着。再者,冉府原先也是座官邸,那“荒坟遍野”也本就是在那儿的。只是关于那地向来传闻颇多,以讹传讹,到如今青衣也紧张兮兮了,颇为相信的样子才有了前面那番话。
虽然门外头也不是什么可恐可怖的地方,但那日回来后,冉花遥倒是确确实实地做起了怪梦来。
梦里头,那片荒野之上突然生出绿色的芽来,然后嫩芽抽枝长叶,瞬间蔓延开来,伸出了花苞,又开出了红色的花来,满满的,在风中摇曳。冉花遥没有在梦里头看见自己,却清楚地觉得自己就站在那片花海里,慢慢地被那红色的花淹没。
噩梦也不过如此,怪就怪在那之后连着几日,冉花遥都做着这同一个梦。一日两日便罢,三日四日之后连一向大胆的冉花遥也觉得有些蹊跷了,心神也微微不宁起来。
只这事本就是她咎由自取,冉花遥自然是不肯厚着脸皮去找冉佑之或是青衣哭诉的,只得自己和泪吞。而且那时候她也尚且不知那荒地到底有什么“秘密”,故而也不敢保证说与冉昭明听后会不会挨骂,便寻了这样婉转迂回的法子寻求解惑之法。
又过了几日,冉佑之做完功课便去找冉花遥玩耍。入了院子却不见她,正要往外去找,却听到阁楼上隐约传来些动响,便抬头往上看去。
只见冉花遥侧身靠在围栏上,一截手臂伸出阑干来,小指上还勾着个白玉瓶子;身前置一张桌案,另一只手像是正在写着什么东西。冉佑之唤了一句“妹妹”,就见她微微转身望下来。那时候,春光正好,照映在她的侧脸,明媚了她一半的容颜;一头乌发随着她的动作低垂下来,越发显得她的眼是那么的黑亮,她的唇是那么的殷红。
一时间,冉佑之也愣住了,依稀看见了少女柔媚的倩影与迷人的风姿,心中暗暗惊叹,又颇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得意来:什么时候,妹妹竟变得这般好看了!
见冉花遥只是笑望着他并不作答,他便自己“噔噔噔”的跑上阁楼去。可一上楼,冉佑之的眉便紧锁了。楼上酒气冲天,冉佑之下意识的就去看冉花遥手中提着的那个白玉瓶子,心下惊骇:怎的,妹妹竟一人躲在这里喝酒?!
这可真吓坏了眼前这个只有十一岁的小小少年。他才十一岁,可妹妹冉花遥却只有十岁,十一岁的男娃如他都是不敢喝酒的,十岁的女娃娃怎么就干出这般惊世骇俗的事来了?!回过神来,冉佑之忙奔过去夺下冉花遥手中的白玉瓶子,却不想此时冉花遥已经喝高,半点都没挣扎就让他轻易夺了去。
“妹妹,你怎么能喝酒呢?!谁给你的酒?”
冉花遥转过身来,手中倒是还稳稳当当地握着笔,冉佑之便自然而然地把视线移向了她的笔下。
那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娟秀小巧的字,旁边摊开着一本佛经,风一吹便自己翻了几页。冉佑之自知此时不是疑惑妹妹不曾识文断字又缘何写得这一手漂亮字体的时候,但心下却是惊诧万分的。再看那本佛经,此时他也略微有些明白过来了,那日在书房外头听到冉花遥与冉昭明说的什么关于杂念的那番话。只还不知,那杂念到底为何物。
“妹妹?”见冉花遥不做答,冉佑之又走近了几步,把瓶子放在桌案上,低头去看她。
其实此时冉花遥心中是万分明朗清晰的,只是脑袋重的很,身子也有些沉,靠着阑干说不出话来。那借以抄写佛经来消除心中杂念的法子自然是从冉昭明那边套来的,谓之清心寡欲之道;而那借酒消愁一说,便是从冉府的精明管事那边问来的。
那管事名叫顾常,字熙久,二十七八年纪,未曾娶妻,前朝时在冉昭明手下做事,后来便随了他来了栖水在冉府做了管事。众人都十分不解,他这样的大好青年,又生得新秀俊朗,前途本应光明无限,区区管事实在是屈才了。但冉花遥以为,人愿意委屈自己定是有其目的所图的,顾常也不例外,他这般屈才在冉府,为的大抵是青衣那漂亮的大姑娘了。自然,冉花遥只是这么想想,还未找到证据。
再说今日醉酒这事,便是那日问过冉昭明之后向顾常求的法子。顾常一天到晚都忙得不见人影,冉花遥就堵在他的房门外面,一声一声软绵绵地唤着“熙久熙久”的,终于让顾常妥了协。他不知缘由,胡乱就说了“借酒消愁”,没想到冉二小姐谁的话都不肯听,偏就听进了这“馊主意”果真喝起酒来。可惜她只知了“借酒消愁”,却不知“借酒消愁愁更愁”。
冉花遥不说话,冉佑之也拿她没法,将她手中的笔取下挂在笔架上,又扶正了她的身子,长长地叹下一口气:“唉……你现在喝的这么醉,我还捉摸着晚上带你去看牡丹花会呢……”
却不想,冉花遥方才一直不说话,此时却突然张口道:“要去的。”
口齿之清晰,连冉佑之也是一惊:这妹妹真是奇了。
冉花遥醉酒一事冉佑之自然也不敢告诉冉昭明,青衣要上来叫人也叫他给支走了,只让人端了些饭菜上来,兄妹二人吃过后就出了门。
冉府确实有些偏僻,偷偷摸摸出去那次不算,冉花遥倒是第一次出了冉府的正门,却随着冉佑之七拐八拐地走了好长的巷子才到了大街上。她的酒气原本就未解清,尽管吹了会儿风,如今也是头重脚轻的。再跟着冉佑之这么一绕,仿佛又如喝醉了酒般。
冉佑之一路扶着冉花遥,眉头却也没舒展过。现下他是真的后悔了,什么时候不好,偏趁着冉花遥醉酒带着她出来。
栖水镇上河道四通八达,中心大街便是建在了名为栖水塘的河道两侧。此时候,湖畔晚风拂柳,暗香浮动,灯明影重;街道上人影攒动,喧嚣哗然,好不热闹。
冉花遥不曾见过这般场面,酒气便也消了大半,只顾着睁大了眼睛东张西望。
“妹妹,此处人多,你可千万要抓紧我,莫要走丢了。”
冉花遥点点头,但在冉佑之看来,无疑又是场过耳风。
“那些灯笼,”冉花遥一顿,像是打了个酒嗝,又道,“真好看。”
“妹妹若是喜欢,回去时给你买一个。”
“恩。”
“还有卖花的。”冉花遥松了牵着冉佑之衣角的手,“哒哒哒”地跑到花摊子边,冉佑之心中一慌,忙跟了过去拉着冉花遥的手。
“不是同你说要抓紧我的么?”再看冉花遥,双眼直直地等着那些鲜花,便也不好再说她,“牡丹花会原本是祭祀神佛的,只是不知道后来怎么都卖起了花来,果真成了‘花会’了。”
冉花遥拉拉冉佑之的手,只见她手指一朵红白双色花问:“这个就是牡丹?”
冉佑之凑过头去看,道:“此花叫山椿,这双色的……估计还有些名堂,不是牡丹。”
“那……哪个是牡丹花?”
“这里应是没有了,江南种不好牡丹的。”
“那为何又要叫牡丹花会呢?”
“许是借了花中之王的名罢了。”
这么一说,冉花遥也微微有些失望地皱了皱眉头,不再问了。冉花遥这一闭嘴,冉佑之竟也生出了无趣来:“走,我们去那边瞧瞧。”
才走几步,突然河面上喧闹起来。冉佑之随着冉花遥转过头去,之见远远的从水面上浮过一片亮光来,四下的人群也沸腾了起来,都涌到河边上来了。想来是花船要过来了,只是人这么多,冉佑之即便紧紧地抓着冉花遥的手,也是万分紧张的,怕一个闪神就会被人群给冲散了。
“妹妹,你好好抓着我的手。”
只是人声沸然,他的话早被淹没了去,而冉花遥则靠着河畔明灭的灯火倾着身体伸长了脖子往那徐徐驶来的花船望过去。
那船上装满了鲜花,花间又掩着明灯,如梦如幻;花前仙童彩纸纷飞,花下仙人霓裳飘舞,映在灯火夜明的江南水中,真如同天仙坐了神舆来了人间。
冉花遥也一时看呆过去,直到那花船从眼前驶过,又晃晃悠悠地飘向远处才回了神,拉着冉佑之的手问了句什么话。
人声喧闹,冉佑之没有听清楚,但想来她问的是那花船,便凑近她耳边答:“那是牡丹花神的船,妹妹莫非也想当那花童?”
人声还是那般喧闹,但此时冉佑之却清楚地听见冉花遥仰首在那摇曳的灯火下笑着道:“我不做花童,要做,便做那高舆之上的花神。”
无数年之后,冉佑之依旧清晰地记着这一刻,妹妹冉花遥对着栖水塘的花影灯明说要当牡丹花神。花船远去了,人群也跟着花船而去,冉佑之沉浸在那如誓言一般的美丽中甚至忘了握紧眼前这美丽之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