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李琅从新丰酒肆的招牌业务“酒”上找到了与武家进行利益交换的筹码。
李琅提着钱袋进了一家书肆,买笔墨纸砚等物,当场画好一个炒锅的简易图形。想了想,又买了《说文教义》、《唐律疏义》和三年前刚刚编撰完毕的《唐六典》,这些书有助于他熟悉繁体字和了解大唐社会。
出了书肆,李琅跑去附近一家崔记铁匠铺,拿出炒锅的简易图形给铁匠看。
“郎君,你打造这个锅不像锅的铁器用来干嘛?”唐代的锅普遍更像是甑,形同大海碗,而李琅想打造的炒锅像个碟子,而且锅底不厚,黑红脸膛的老铁匠崔崿看不出炒锅有何用途。
“以后你会知道。很多人会找你打造这种新样式的锅。”
“铁属官府专营,征收专门的铁运税,铁价很贵,一口锅180文。”崔铁匠见李琅说话不靠谱,有些生气,打量着李琅破破烂烂的粗麻布衣服,认定李琅是个败家子,报价后,又好心道,“我看你也不像有钱人,心血来潮搞一个没啥大用的铁器没必要,180文钱足够打造三四把锄头了。”
“没事,就打这种锅。”崔铁匠是一番好心,李琅笑笑,“打两口锅,锅底和锅面都要很光滑,我今天马上要。”
崔铁匠见李琅心意已决,不再多劝。年轻人都是这样,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晌午前就可以过来拿锅,先付钱。”
崔铁匠收了钱后,招呼几个徒弟轮圆膀子叮叮当当地忙活起来。
李琅又去木匠铺,对照锅的尺寸,做了一个圆形木围子,随后买了纱巾、豆腐渣,槽管、几个白瓷酒瓶,几十斤市面上的发酵酒酿,临时租用了一户人家的灶台,晌午去崔铁匠那儿取回两口新打造的锅后,就开始闭门“发明”蒸馏酒。
原理其实很简单,千余年后的乡村还在用,木围子放在两口锅中间,下面的锅装发酵酒酿,上面的锅装冷水,用纱巾和豆腐渣填充缝隙,加热下面锅中的发酵酒酿令酒气上行,在上面锅底凝结,通过不断换水,反复冷凝而成蒸馏酒,用槽管承取酒液滴露,导入酒瓶。
经过数次蒸馏后,李琅得到几瓶高度白酒,劈毁木围子放进灶膛里烧了,将书和酒瓶打包,背着锅带着包裹直奔新丰酒肆。
新丰酒肆跟县衙一样位于城北,李琅沿路打听了一下,得知新丰酒肆因为有武家的强大背景,故而跟称霸新丰的崔家处在互不干涉的平等位置,堪称新丰县唯一的安全区……这让李琅放心不少。
李琅很快就到了新丰酒肆,只见酒肆楼高两层,雕梁画栋,壮阔轩昂,门前屋檐上挂着几排大灯笼,进进出出的客人很多,几乎都是遍身罗绮的红男绿女,酒肆的格调很高。
“哎,尊客留步。”门口迎客的小厮看到李琅打着很多补丁的破烂麻衣,抬手拦住李琅。
李琅眉头一皱:“不让我进?”
小厮确实不想让李琅进去。新丰酒肆开设近二十年,一开始就定下高端格调,不欢迎种田的乡巴佬。当然,这些并非硬性规定,而是酒品酒价相对很高,形成品质和价位壁垒,除了逢年过节,平民不常进去高消费。
不过,乡巴佬执意要进,新丰酒肆也不好公然拒客。毕竟酒肆格调再高,也是开门揖客,需要民间口碑,小厮看到李琅随身背着两口怪模怪样的新打铁锅,盘算着李琅若是没钱,铁锅足以抵账,又改变主意,赔笑道。
“岂敢,郎君别误会……只是铁锅笨重,交给某家代为保管就好。”
“拿去吧。”
新丰酒肆一楼的面积很大,大堂正中央用帷幕遮住一个很大的歌舞台,四周摆着几十张纹理细腻的紫色几案,已经围坐了很多酒客,有高声欢饮的,有畅谈大笑的,也有静静浅酌的,几乎座无虚席,还有不少陪酒的妇人。
看到李琅进来,不少酒客投来诧异的目光。
唐代是贵族社会,阶层彻底固化,等级森严,什么场合该出现什么身份的人已经形成固有认知,李琅一身破麻衣,脚蹬破草鞋,踏进大酒肆饮酒,委实不常见。
“尊客,这边有位。”中国传统,先敬罗衣后敬人,小二的态度并不是很热情,将李琅引到一张空几前,问道,“想点些什么酒菜?”
“不要菜。”李琅担心身上的铜钱不够付账,没敢点菜,跌坐在席毯上,问道,“店里有什么酒?”
“穷鬼。”小二心里鄙夷一声。不要菜也好,免得穷鬼付不起菜钱,嘴里溜滑道,“敝店汇天下美酒,有乌程之若下,郢州之富水,剑南之烧春,富平之石冻春,荥阳之土窟春,京城之西市腔,阿婆清、绿蚁酒和波斯人酿造的三勒浆酒,西域葡萄酒,还有驰名天下的新丰本地名酒白醪酒。”
“每样端半斤上来。”
“好咧,尊客稍候片刻。”小二脸唱了一个喏,去柜台招呼跑堂打酒。
跑堂嫌每样倒半斤麻烦,有些不快,看到李琅衣着寒酸,打心眼里瞧不起,没给李琅好脸色,慢吞吞地端来十个杯,每杯装有半斤酒,顿在案几上一字排开,差点将酒液溅出来。
“请等等。”李琅叫住跑堂,指着一杯酒液中悬浮着的许多绿色絮状物,问道,“绿油油的,是些什么,能喝吗?”
李琅这话透出明知故问的挑事意味,抑或是暴露出从未喝过酒的孤陋无知,跑堂脸色一变,尚未答话,李琅斜对面传来嗲嗲的娇笑声:“哪来的啦啦咕,笑死姑奶奶了。”
李琅循声望去,看到旁边不远处屏风前的单独角落,摆着两张几案,一位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和一位四十来岁的八字须男人相对而坐。
八字须男人脸颊狭长,下巴很尖,面无二两肉,给人冰冷阴鸷的感觉。年轻人一头长发用玉冠束起,俊朗飘逸,脸上有着贵族阶层公子哥们常见的自得和傲慢。
年轻人怀中拥着一个十几岁少女,娇艳靓丽,身着蓝绿相间的翻领长裙,头上插着簪钗,上缀凤鸟。美少女小鸟依人,将身子偎进年轻人怀中,媚眼瞟向李琅,充满嘲笑和鄙夷。
出言讥笑的正是美少女,笑声很放肆,把很多酒客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有酒客认出八字须男人为本县县丞吉温,那一个年轻人却无人认识。不过能让吉温出面陪席的肯定是大贵人无疑。
李琅抬手制止正要开口解释的跑堂,转头问美少女:“小娘子,有什么好笑的?”
“切,京师绿蚁酒,你懂不懂?”看乡巴佬出糗是一件很开心的事,美少女嗲嗲的娇笑不停,“孤陋寡闻,连酒都不认识,还敢进新丰酒肆饮酒。猪鼻子插大葱,装什么蒜,徒惹人发笑。”
“哈哈哈……”酒肆大堂上响起哄笑声,吉温和那个搂着美少女的年轻人也笑了。
遭遇美少女毫不留情面的羞辱和众酒客的哄笑,李琅脸色没变,问道:“小娘子见多识广,那你告诉我,酒里面是些什么东西?”
“东西……”东西一词源自唐代长安的东市西市,美少女不甚理解,楞了一下,但结合上下语境还是很快明白过来,小嘴儿一撇,“当然是绿色的果肉酒渣,没喝过绿色的果酒么,孤陋。”
绿蚁酒风行于唐代衣冠阶层,白居易有诗云,红泥小火炉,绿蚁新焙酒。酒名听起来像药酒,也很浪漫,其实质却是发酵酿造酒的过滤技术不行,酒里面的酒酿杂质滤除不干净,就好像绿色的小蚂蚁一样的悬浮和沉淀在酒液里,因而得名。
李琅看得到,其实不光绿蚁酒,其他无论烧春,西市腔,阿婆清,三勒浆,葡萄酒,白醪酒,无一例外都有杂质,有的还很稠。
“确实没喝过。不过我是来品味佳酿的,不是吃酒渣。”李琅看着美少女,“这些酒水里都悬浮着浑浊的酒渣,看着恶心,让人怎么喝?我从不喝这么劣质的酒。”
李琅此言立即惹来嗤笑一片。一介田舍郎,平日里有没有饮过酒都得两说,还装什么大尾巴狼,贻笑大方罢了。
美少女正要开口奚落李琅,年轻人已经带着颐指气使的口吻,不耐烦地对吉温道:“吉少府,这个田舍郎分明是故意找茬,速将他捕入县衙,免得败坏我等酒兴。”
吉温的酷刑是出了名的。将田舍郎捕入县衙大刑伺候,保管不死也要脱层皮。
新丰酒肆一楼的管事闻听有人叫嚣在新丰酒肆捕人,赶紧带着几名看场子的彪形大汉从柜台后面冒出来。新丰酒肆是武家的场子,二十年来从没出什么事。官府要捕人去外面大街,酒肆内不能随便捕人。
即便是今年刚刚升任为吏部侍郎的苗晋卿的长子嫡孙苗元昭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