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粒小石头,地上划格子,大格子,小格子,画好格子跳房子……”
狗剩儿拖着两筒鼻涕,一边在地上划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在巷子另一头,十多个小孩正在扎堆打斗鸡,吵闹不休。
狗剩儿很是眼馋地看了看那边,同时更大声的念叨起来。他知道那些孩子绝不会带自己玩耍,上次只不过在旁边看了几眼,就被人推了个跟头,还把鼻子磕破了。
他不敢再去找打,流血的滋味可不好受。
在窝瓜街几乎没有人不认识狗剩儿,这个父母双亡的小子还穿着开裆裤,跟奶奶一起过活。由于先天方面的缘故,他有点傻,喜欢光着脚板在大街上跑来跑去,嘴里发出“呼呼”的怪声,看人向来是直勾勾的。
狗剩儿的奶奶年事已高,腿脚又不好使,一老一小的日子常常得靠邻里接济。这傻孙子自从被她教过一回要饭,从此倒是知道自己去外面伸手了,没少挨打,每次讨到点饭食总是一路跑回家,让老人先吃。对于狗剩儿来说,需要记住的事情并不多——奶奶常告诉他,要到了饭,得给人家磕头;身上衣服脏,就离人家远些,省得招人嫌。
他有时候会忘记第二条,今天倒是记着,所以在那清瘦男人走近的时候,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到我身边来。”那男人对着他笑了笑,很和蔼的模样。
狗剩儿已经不记得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笑脸。他茫然走上前去,手里还牢牢抓着石子,无意中一瞥,却发现那些打斗鸡的孩子全都不见了。
“是要下雨了吗?”他喃喃地问那人。
不知何时汇聚起来的铅云,正在天空中涌动着。风很快就来了,飞沙走石,街道两边家家闭户。在越来越大的风吼声中,那男人拉住狗剩儿的手,同时取下了腰间一枚黑黝黝的木牌。
狗剩儿望着天上,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往那人身边靠了靠。
第一道闪电劈落,将整个斩龙城映成银色。
张屠子被电光吓了一跳,差点将背着的媳妇摔落。他怎么也没想到,媳妇居然会早产,住得最近的稳婆却正好又出了远门。
听着耳边那越来越孱弱的呼吸,张屠子几乎要急炸了肺。即便他壮得像头牛,奔了一路也是气喘不已,只后悔没有叫上几个邻居帮忙,就匆匆忙忙赶了出来。
“娃他娘,你撑着点!都是我猪油蒙了心,非要生个带把的……你要是死了,我就跟你一起死!”张屠子边跑边叫,被灌了满口风沙。
打听到的另一名稳婆,住在几条街以外。张屠子跑到半途,忽然手上一热,却是媳妇流了半身血。
“就快到啦,就快到啦!”张屠子哑声喊着,眼睛慢慢红了。
街面上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不见,沙尘遮天蔽日。天越来越黑了,张屠子甚至分不清该往哪边走,一时间竟怕得发起了抖。
“是要生产了吗?我来看看。”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张屠子转身只见是个生得娇俏无比的大姑娘,正冲着自己微笑。他向来见不得标致异性,这会儿却再也没了调笑的念头,就如同溺水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赶紧将媳妇放了下来。
胡乱将衣服铺在地上,张屠子扶着媳妇慢慢躺倒,见那大姑娘切脉手势娴熟,不由稍稍安心。猛然间,他却直跳了起来,满脸的惊怖之色。
不远处一家店铺门前的招牌已在狂风中扯得悬空,自己所站的这一小块地面却毫无异样,如同被罩在了看不见的四面墙内,媳妇头上连半根发丝都没动。
“这就好了,别怕。”那大姑娘忙活了一会,细声安慰。就在她开口的同时,张屠子却瞥见那块挂在她腰间的木牌隐约变色,篆刻纹路如蛇般游走起来。
张屠子当场瘫倒,嘴角流涎,只当自己撞上了吸人精血的女鬼。正痴痴呆呆间,忽听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传入耳中。
又一束电光划破苍穹。
顾老实将裤带从腰间扯出,套在树杈上,打了个结。连死都得死在这样的鬼天气,他忽然觉得有点想笑,咧着嘴却刷的下来两行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天天被婆娘一口一个“阉鸡”的骂,他也早就没拿自己当男人看了。
顾老实读过几年书,画的一手好山水。自打丢了那份账房活计后,他在家整整呆了三年,也没能找到其他活干。他媳妇是个有能耐的,家里家外一把手,起初小两口还恩恩爱爱,时日一长,便渐渐不是那个味了。
顾老实见没了法子,只得厚着脸皮上街卖画。他向来以工笔细腻自负,不肯丢了神韵,往往几天才能画出一幅。这年头最不值钱的就是才气,他几乎连糊口钱都卖不出来,隔壁摊子上画春、宫图的倒是生意爆棚。
“都是女人,凭啥我就得过这苦巴巴的日子!后街那姓王的婆娘比我强在哪里了?长得端正还是多个奶子?人家怎么就找了个能挣钱的男人?!你再瞅瞅你那窝囊样!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跟了你这么个玩意,整天就知道缩在家里让我来养!明儿个我就改嫁去,谁养得起我,我就给谁生娃!”
尽管终日都小心翼翼地看着脸色过活,今天顾老实在家却还是挨了顿劈头盖脸的骂。听到最后一句时,他只觉得太阳穴处的青筋突突而跳,钻进小屋胡乱画了几笔,想到再无一技之长,不由怔怔停手,心如死灰。
“她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趁现在年轻,找个比我强的肯定不成问题……”顾老实知道媳妇嘴上骂得再狠,也未必会真的撇下自己,一丝悲凉的念头却慢慢升起。
将绳圈套上头颈时,顾老实不禁想起出门前看到的那一幕——媳妇正挽着袖子,在院里呼哧哧地筛红花茶。顾老实身体不好,每到阴雨天必咳,这红花茶便是给他润肺化痰的。
顾老实涩然一笑,正要蹬掉脚下的石头,就此一了百了,小树林里却多了个人。
“贼老天!”那是五短身材的汉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进了林子,正透过树冠缝隙瞪着天空,恶狠狠地骂了句。转头见顾老实一副寻死模样,他却笑了笑,“七尺多高的爷们,碰上什么事情想不开了,要把自己弄死?”
顾老实嘴唇哆嗦了几下,没有答话。
“人生在世,什么坎都会碰上。能过不能过先不说,要是连拼都不拼,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身皮囊!”那汉子懒得再搭理他,手掌一翻,举起块木牌。顾老实远远看到木牌表面有着一层发亮的东西如水般淌过,整片林子的风忽然就止了,就连最细小的草叶都不再动上半分。
铅云已经浓厚到快要触上地面,天穹像被拉上了幕布,正在变得越来越暗。暴雨几乎是在一瞬间袭来,震耳欲聋的水声淹没了整个世界,就仿佛天开了口子,黑沙江正从那里往下倾泻。慢慢的,斩龙城上空的云层开始缓缓流转,鼓凸出一个象鼻形的巨大尾旋,铅云深处骤然有着无法逼视的强光一闪,千万道水桶粗细的紫色雷闪已贯穿天地,向斩龙城劈下!
那矮个汉子全身透湿,满脸困兽般的狰狞神情,将木牌高擎手中,戟指连画数道咒文。一团血光从木牌上绽放,急速扩散,笼罩了方圆数里空间,白茫茫的雨幕竟被完全隔断。与此同时,斩龙城各处都有血光闪现,它们像是巨大成形的气泡,在扩散过程中彼此相连,最终结成了遮蔽全城的血色屏障。
雷闪劈至,却未能穿透这层血幕,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巨响震起,电火已炸得天穹皆成紫色。
顾老实眼睁睁地看着几道雷闪,劈在了树林上空。那汉子死死举着木牌,随着血幕的颤动,唇边已有殷红流下。这番天地剧变让顾老实面无人色,他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何事,却多少能看得出,矮个汉子是在用古怪法门护着这一小片地界。
“八百血骑都在斩龙城,爷爷们会怕你?!”矮个汉子高声怒吼,“******的贼老天!来劈啊,再来啊!”
顾老实这才确定,他竟是要跟一帮同伴,合力对抗这煌煌天威!
雷闪八次,斩龙城上空的血色屏障黯淡到近乎透明。那矮个汉子也是摇摇欲坠,全身迸裂了多处伤口,托着木牌的那条膀子早已扭曲,眼中斗志却反而更加狂猛。
铅云如潮,第九次雷闪凝聚了多时,终于现形。其中最为巨型的一道,只怕已有百丈粗细!
顾老实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地怪叫,扑到汉子身边,帮他撑起了那条手臂。去他娘的气节,去他娘的一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只要能活得过今日,老子也去画那春、宫图养老婆又何妨!
矮个汉子大笑,刚想说些什么,却倏地神情剧变。
斩龙城中央地带,只见一团金色光华逆天而起,穿破血色屏障,当头迎上那道巨型雷闪。两者无声无息地触撞,整座城池跟着颤抖了一下,高空中爆开的飓风火云,仿佛已将天穹撕裂。
前天乾历八一七年,东州之主浮屠王再遭天劫,尽遣麾下八百血骑保城护民,以一己之力对撼第九重造化雷火。
神魂俱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