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礼法而重痴情……”夏晽的大眼睛纠结地转了转,自己家虽是夫人从靖北侯府带来的陪房,可自己也是生在张府,长在张府,打小老子娘一直在耳边念叨的,就是清河张氏那上了百条的族规家法。普天之下谁不知道,清河张氏诗礼传家,族规森严?这春晓昨儿晚上还拿死规矩压自己,今儿竟又跟自己说什么,轻礼法而重痴情?
打眼瞥到春晓缀在腰上的绣囊,拿黛丝绣着淡淡的两行诗,看着竟是……清雅的。玉指不禁抚上自己那金丝银线钩成的花鸟绣囊,咬了咬唇,不甘心地扯着春晓继续嘀咕:“……不就是痴情吗?我也知道,清河老家的那位才子三爷,不就是顶痴情的?他为了三奶奶,不就是什么尊严都不顾了?咱们老爷和大爷提起他,还赞了一声至情至性,张氏真男儿呢!再有咱们老爷当年,可不也是从贤德王手里,抢的咱们夫人?”
却被春晓瞪了一眼:“不可论主子是非,你怎又忘了?”
夏晽一噎,红了脸,愤愤地转过头不再看她。明明是她先说的,怎又成了自己的不是了?也不知这肚子里哪来的这么多歪理,这么多弯弯绕绕!
春晓却松了口气,望向湖心的秋水中,也透出些许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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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原来世上真有这样,前一刻还甜言蜜语,下一刻却翻脸无情的人呢。”
小九低声呢喃,听的魏卓盛也难过。
“当初一诺,言犹在耳,转眼间他竟把我推给了别人。”
“喜欢他以前,我就想的很清楚。人活一世,千般委屈,万般凑合,唯情之一事,万万不可委屈,不可凑合。我想过人人都会不赞同,我想过天理或许也难容,可除了那无谓的世俗礼法,我们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没要他抛妻弃子,我也没要他避世隐居,我只要能陪他伴他,在他和别的女子并肩天下之后,能陪我看一看斗转星移月如水。我都想到了,都想好了,只没想过,有一天他会不要我。”
“有一天,他会把我推给别人。”
“我不相信。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是要担当天下的人,怎么可能失信于我一个女子?表哥,你告诉我,他是有苦衷的,对不对?”
魏卓盛嗓子眼焦干,恨不能立时告诉她,太子也不知情,太子也被蒙在了鼓里。可他抬起头,真看着这个一直被所有人捧在掌心的花儿落了雨,伤了情,虚张了张嘴,声音落在实处却冷淡的很:“他是太子,以后还会是一代明君。他不会骗你,可明君,也绝不会娶你。”
乱伦之恋,足以毁却他一世英名,一生功绩。即便他愿意,追随他的忠臣贤良也不会愿意!只怕到时候最先清理门户的,就会是清河张氏!原本对定国公所有的挑剔,对爷爷瞒下太子直取圣旨的不满,对这桩婚事所有的怨怪都变成了庆幸,都只剩下的庆幸!还好,还好定国公千里求亲,还好,还好爷爷并不知情,还好,还好爷爷一意孤行,还好,还好这婚事已势在必行!
魏卓盛吐出一口浊气,厉声对兀自痴愣的小九道:“你不过年幼,不懂情字艰难,俗世艰险,由不得你一厢情愿!把他忘了,把他的一切都忘了!”
小九眉峰一蹙,刚要反驳,魏卓盛就冲她摆了摆手:“他已把你指给了定国公,你还能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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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庄帝在位十几年,便卧榻十几年。后世数番考证,证实庆庄年间全数圣旨皆出自东宫太子,除了一份,赐婚圣旨。
兹闻余杭布政使张远程之幺女张雅,品貌娴雅,兰质大方,可为良妇,特赐于定国公俞启峥为续弦,着十月二十二日京都完婚。
这一旨看似寻常的赐婚,着实为难了太子妃。
眼看着十月二十二就要到了,定国公都已经动身去余杭迎亲了,听说明日,余杭张府的嫁妆就要装船先上京了,难道这宫里,真就不闻不问?
皇后娘娘故作不知,是因这九堂妹抢了自己两个亲妹妹的婚事,四房也占了她阁老长房辛苦谋划的前程。
太子妃本也可以随着婆婆装作不知,可这一来,定国公对自己的亲弟弟的江秉义有知遇栽培之恩,二来就是太子对此婚事的态度,着实引人思量。
本来余杭布政使张大人是老太爷和太夫人的老来子,比长兄张阁老小了20余岁,与其长女,也就是当今皇后娘娘几乎同龄。再者皇后娘娘及笄就进了忠顺王府,而张大人是求了状元功名才成的家,连带着太子比张大人家里那名分上的舅舅小姨还要大些。因太子亲近这位启蒙恩师,对那年幼的九姨也一向偏宠有加。
任谁都知道,张家九小姐成亲,无论中宫是什么态度,太子东宫都是必定要重赏的。可那日,天使端着圣旨前来辞行,却被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一脚踹出了东宫,就那么孤伶伶一卷圣旨下了江南。
两人成亲六载,再苦再难再无奈的事经了无数,这却是太子爷,第一次发火。
说太子爷不着紧这位九小姐,怕是那檐下鹦哥都要笑了。
她算算时辰,叹了口气指挥宫女们把各式珍翠如意,宝玉琳琅摆了个满堂,果然见太子撩衫进堂。
太子长相肖母,好在剑眉斜鬓,纵梁成峰,加之品性端肃,精致中英气勃发,让人不敢小觑。此时看了满堂金玉,心中已有了思量,薄唇瞬时抿成一条线。
仅仅这么站着,空气中已平添了一层冰雾,压得人想后退。
太子妃定定神,才小心翼翼,硬着头皮上前:“殿下……眼看着婚期近了,这些也该替……九小姐备下了。东西虽不值什么,可从这宫里出去,总归是九小姐的体面,在婆家妯娌跟前也……”
“没有小九,他俞家上下早进棺材了!还胆敢亏待我小九不成!”
太子妃立马噤了声,再不敢多言。
不过一旨赐婚,定国公在太子爷心里,竟就从贤臣良将沦落得这般不堪了?
太子冷哼一声,转身就出了门。
直至一开阔无人之处,他蓦地按住左手腕处,骨骼作响,似是隐忍到了极致,痛苦到了极致……
“我要得天下,竟要不得我的小九。”
“俞启峥,你竟敢觊觎我的小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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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知你对他有情,却还是把你指给了定国公,除了忘了他,你还能怎样?”
九小姐喃喃重复这句诘问,神色悲凉如遥峰渺水,茫然不知所归。
“……是啊,我还能怎样?”
“不能爱就不爱,熬不过就不熬,你还小,哪有什么是放不下,忘不掉的?定国公人品端雅,处事沉稳而有节制,也称得上良人。你好好的,忘了过往,自有新的……”
“忘了他,我还是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