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远学堂，顾荷在床上已经睡过去，烟萝在旁边哭了一会，也支撑不住袭来的困意趴在床边睡着了。
流风宇拿过一条毯子来，将烟萝抱上床去，把毯子盖在她身上，看着脸上血迹犹存的顾荷，轻叹一声懊恼说道：“我当初答应袭风楼澜琴的时候，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澜琴要在山中找一样东西，还想把它献给京城……原来是梦幻千莲，只是怎么会是一个小女孩，而且顾荷什么时候遇到她，又怎么会为了她搞到如今这个地步，以他在九溪的经历，烟满山虽然危险，但好好存活下来不会有问题，……我犯什么贱非要参加犯贱的东猎？”
俞子茗摇摇头，劝慰他道：“你已经尽力了，事情已经发生，就是过去了，将来才是最重要的。”
流风宇沉声担心问道：“这个道理我明白，不过明白了就不是心里没有压力了……你看过他了，怎么样？”
俞子茗脸色不好看，凝重说道：“不乐观，经脉俱断，骨骼粉碎，丹田破裂，身上多处受伤，他能活下来……已经是我不敢相信的奇迹了，刚才我只是缓解他的疼痛，于伤势没有多大作用。”
流风宇黯然问道：“顾荷……真的废了？”
“至少现在，他已经废了，他体内的经脉太过于混乱，断了不说，很多支脉搅在一起，河床都没有了，自然不可能还有河流。”
流风宇抱着一丝希望问他道：“你说至少现在，你还有什么办法？”
俞子茗叹口气说道：“他这种伤势，普天之下没有好起来的先例，反正老子没有听说过，但世间事情，不可思议的东西太多，也许老师会有办法。”
见流风宇松了口气，他又道：“我说好起来，只是说他不需要从今以后躺在床上，能自己站起来自由行走，若是修行……只怕老师也无能为力，老师再怎么传奇再怎么神话，毕竟只是人……不是仙。”
流风宇眼神黯淡下来，倘若齐老先生都没有办法，那么大宋境内，还有谁能治好顾荷？
俞子茗起身道：“我去学堂药库里拿些药来，稳住目前情况才是最重要的，至于以后，等老师来再说，我们能做的只有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
……
数天时间过去，今日就是齐远学堂开学的日子。
这么些天来，喝下那么多俞子茗亲自熬的药汤，顾荷已经勉强能动了，咬着牙也能站起来，在烟萝的搀扶下，他挪动坐到轮椅中，烟萝推着轮椅来到院子里，然后取来毛巾要替他擦脸。
顾荷拦住女孩递过来的手，忍住疼痛从烟萝手中拿过毛巾自己洗了脸，然后就着晨光喝了几口小米粥，放下碗对着女孩认真说道：“烟萝，我现在已经打不过那些坏人了，你再呆在我身边危险会更多，我把你送到齐老先生那里可好？”
女孩摇摇头，怯生生说道：“我不想离开妈妈。”
顾荷看着天，天光冷冷，齐远满目春色之中仿佛带着那么丝丝凄凉，他苦笑着说道：“大哥已经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人了，你在我身边没有任何好处，将来若是那些坏人找来，难免会把你牵扯进去，你还小……被他们抓去了怎么办？再说我也在齐远学堂中，什么时候你想来看我了都可以。”
女孩两只小手在裙摆上擦了擦，委屈望着少年不说话。
顾荷伸出手摸摸烟萝的头，笑着道：“我不会离开烟萝的。”
见女孩点点头，轻轻答应了声，顾荷满意笑道：“你也饿了，去吃些东西吧。”
烟萝一只小手拉着他不肯动，摇头说道：“妈妈……烟萝不饿。”
“以后叫我哥哥。”顾荷看着女孩两只黑色的眼圈，轻声怜惜说道：“快去吃点东西吧，这些天你担惊受怕的，没吃没睡，再这样下去身体撑不住的，你吃了东西才更能好好照顾大哥，不是么？”
烟萝偏着头想了一会儿，重重点头嗯了一声，然后走着跳着去了厨房里。
顾荷见他离开，转眼看着院子外面迎风挥舞的成片绿竹，暗自长叹口气，他一直追求的东西，是这个世界中那些追星逐月的修士，从前的时间里，他虽然觉得这个理想很遥远很艰难，但少年认为只要自己肯努力，总要实现的那一天。而现在，他竟有了些何去何从的感觉。
想起沙漠中那个巨大石台上神秘的花纹，那片岁月极久的青铜简，他仰头无奈凄凉说道：“既然给了我这么大的希望，为什么……要给我同样大的绝望？”
顾荷沉心去感受一下体内的真气情况，一片死沉如黑暗的夜，寂静无声，那丝他曾经担心的淡青色气息也没有了音讯，他睁开眼无奈苦笑，少年的世界没有展开，似乎就要于此结束，浮念然描绘的那扇门就在他不远前，里面的少女舞姿翩翩情意绵绵已经对着他招手，然后在他将要到达门前的时候突然变脸呯地一声砸上厚厚的木门，等他想要将那道木门暴力打开的时候，却发现那不是木门——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铁门。
这么多年从来不曾放弃修炼的少年，从来都是不羁不惧的他第一次有了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今后的路，让他怎么走下去？是惦着脸在齐远混吃等死，还是回到九溪继续守着那两个石狮子过日子，又或者千里迢迢去找柳竹，柳家姑娘会如何看待他？要么是在汴溪城中端着破碗四处讨饭？
或者是一死了之……
可若是少年真的逃避退缩撞墙自杀身亡死了，那么这些天来承受的耻辱，那些吐在脸上的痰，踩在胸膛上的脚，嘴角不屑的笑容，让他怎么洗刷？
苍茫人世，毕竟只是淡漠苍穹下一个巨大的蝼蚁窝，什么时候下了一滴雨水，就要淹死几只蚂蚁，对那些蚂蚁来说，所谓变数，正是如此，所谓天道无情，亦是如此。
门前脚步声响起，顾荷抬起头看看过去，见到流风宇一身洁白衣衫走进来。
他走到少年面前，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顾荷说道：“今天齐远开学了，齐老先生也回来了。”
顾荷笑道：“你也去了？”
“我也去了。”
“齐老先生。”顾荷想起这个巨擘的传说，疑惑问道：“怎么样？”
“穿着长衫……不是道袍，比起上次我见到他的时候差别不大，要硬说有什么差别，就是更像一个平常老头，头发花白，脸上有皱纹。就这样随随便便站在红尘殿前，随便说了句‘你们是齐远一个普通学生，也是天下学堂一个普通的学生，我欢迎你们作为一个普通人进入齐远，也希望你们作为一个普通人走出齐远’。”
“没了？”
流风宇摊手说道：“他的确只说了这句话。”
顾荷自嘲笑了笑，他还以为齐老先生会是鹤发童颜，衣带飘飘，下一刻就要踏云而去的那种神仙人物。然后齐远的开学典礼会更长，齐老先生的发言也不应该就一句话。
流风宇沉默稍许时间，开口问道：“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顾荷笑道：“好多了。”
流风宇眯着眼，站直身看着院子外说道：“今天齐远开学，我听到了很多话，都是在议论你……”
“都在嘲笑少爷？”
流风宇顿了顿说道：“也不全是，如你这般有胆识的人，总会有人佩服的。”
顾荷摇头笑道：“不全是就是有了，他们嘲笑我很正常，我经常脑袋发热做些事出来也是正常，仔细想起来，我现在这个样子其实也是自找的，若当初不砍了赵辰乐两条腿，就不会莫名其妙惹出那个神秘人，在烟满山中当然就不会暴露了。”
少年不知道祝家其实早就查到杀祝元的人就是齐远那个从九溪来的学生，但因为某些人发了话，所以他们追查的力度减了下来，没有再去辨认那个学生到底长什么样，祝飞当日在烟满山中，一听到那个神秘人的声音，就肯定判断他是杀了祝元的凶手，不是没有道理。神秘人当着那么多人面前说出来，祝飞为了顾全大家脸面，自然要追杀他，而且当日顾荷腿上还受了伤。
流风宇眯着漂亮眼睛看着烟萝蹦蹦跳跳从厨房走出来，小女孩嘴唇边还有没擦干净的米粒，他笑着说道：“俞子茗已经去找齐老先生了，你也不要太过于绝望，一切都会好起来，而且还有烟萝，她那么依恋你，你若是消沉下去，她怎么办？”
烟萝小跑着走到顾荷面前，少年伸出手把她唇边的米粒擦去，摇头说道：“希望越大，绝望就越大，所以我不会报很多希望，那样就没有更多的绝望，至于消沉……你什么时候见少爷消沉了？”
流风宇神色复杂看着他，说道：“不消沉最好……过一会儿俞子茗应该就会有消息传来，你的身体能不能好起来，也会有一个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