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微风夹杂着淡淡的青草味,温润的泥土味,以及将谢未谢的杏花和桃花香。这一支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蜿蜒了数里长,天子威严,路上的行人和商旅们莫不退避谦让。
雍正坐在金碧辉煌的銮驾中,深深地吸了口气,此生他再没有多少机会可以闻到这种乡间田野的味道。此行是送康熙的梓宫到遵化景陵,随行的还有诸位王公大臣,当然其中也有他的亲弟弟允禵。
马车外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但他的内心依然是孤独寂寞的。从他坐上龙椅的那刻起,这种孤单感便时刻伴随着他,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十四爷在马车中打着盹,沐兰不时掀起软帘向外张望着。这三个多月,她大部分时间都被关在贝子府里,此刻可以出趟门,已是莫大的奢侈,小小的心早随着马车荡漾雀跃。
一行人到达景陵时,已是深夜时分,随行的王公大臣都陪皇上在汤泉行宫稍作休息。沐兰作为随身丫鬟,自然是在十四爷房里伺候着。睡到四更时分,便有太监在院子里催促众人起身,说是要趁着吉时将圣祖爷安丰在飨殿。
汤泉行宫长年空置,屋子里有一股霉味,让人头晕脑胀。沐兰打开了门窗,让清风随着月色一起钻进了屋子里。十四爷坐在镜子前,让沐兰给他梳头发,两人的剪影倒映在纸窗上,有一种影影绰绰的亲密之情。
雍正一宿无眠,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仰望着天空中的明月。听见老旧门窗嘎吱的响声,不由地循声望去。透过窗棂,他看见一个少女正在为一个满族男子梳着辫子。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浅浅的喜悦,不时抬头打量镜中的人,眼神中有一种旁人不懂的信任和依赖。
刹那间,一股痛楚从他的心脏涌向全身,在他的眼中点燃了炽烈的怒火。人们都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此刻他赢了,他是高高在上的皇上,可是微笑的人却是他的弟弟允禵。无论他胤禛多么努力,他永远得不到额娘的一句赞美和认可,而允禵却拥有康熙和德妃的疼爱。
这种无私的爱,他也曾拥有过,可是十二岁那年随着孝懿仁皇后的崩逝,他童年美好的记忆也随她一起埋葬了。他的生母乌雅氏眼里只有自己亲手带大的儿子允禵,她对允禵小心呵护,却对胤禛冷漠相待。
自从那天在永和宫看见沐兰后,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佟佳氏的影子,那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会勾起他心底的回忆,带着一丝丝久违的喜悦,却也牵连着锥心的痛楚。
耳边响起一阵脚踏枯叶的声音,雍正回过神,往身后看去。允祥浅笑着走过来,循着他先前的目光看过去,也看到同样的画面,但这画面却未能在他心底泛起一丝涟漪。
雍正淡淡地问道:“你觉不觉得那个叫沐兰的丫鬟,很像孝懿仁皇后?”
允祥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方才回道:“说真的,不觉得。”在允祥的记忆中,佟佳氏脸庞瘦削,长眉细眼,有一种弱不禁风的美。眼前的沐兰珠圆玉润,浓眉大眼,散发着少女的天真和可爱。两人哪里相似了?
雍正字正腔圆地回道:“我觉得很像。”
允祥笑道:“那时我年纪尚小,确实也没什么印象。”
苏培盛见皇上站在院子中,轻轻地走上前,说道:“皇上,您一夜没睡,去洗把脸,差不多该动身了。”
沐兰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便往窗户外望去,看见树荫下,有一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屋里,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十四爷见沐兰望出窗外,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见三个背影向远处走去。
一行人梳洗过后,来不及用早膳,便向景陵飨殿出发了。经过一番繁琐的典礼,暂时将康熙的梓宫安放在殿中,等到九月才正式下葬。
待众人走出飨殿时,天空中下起了细细的春雨。青石板的路被雨打湿后,呈现出润滑的光泽。沐兰一不留神,脚底踩滑,险些摔倒在地上,亏得十四爷在一旁扶住了她,才勉强站稳了身子。
雍正将一切看在眼底,心里竟浮起一丝醋意。仔细一想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沐兰与他非亲非故,又有什么好吃醋的?但心底的一丝艳羡和嫉恨,一旦种下去,就会悄无声息的生根发芽。
回到汤泉行宫后,雍正名人将允禵的管家向雅图传来。向雅图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等候皇上的吩咐。
雍正看了看他的脑袋,问道:“听说你家主子在西北时,整日饮酒作乐,与蒙古女子荒淫嬉戏。甚至趁着醉酒将一名下人推入水中,险些淹死,可有这些事?”
向雅图颤颤巍巍地回道:“回禀皇上,我家主子在西北时,兢兢业业守卫边疆,何曾做过这些事情?一定是有小人暗中造谣,还请皇上明察!”
雍正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你好好想想,若想不起来,就拿你治罪。”
向雅图为了护自家主子周全,抵死不认。雍正冷笑道:“你倒是一个忠心的狗奴才。来人,传朕的旨意,责贝子允禵留守景陵。将其门下雅图,护卫孙泰、苏伯、常明等永远枷示,这些人的儿子凡十六岁以上的,也全部枷示。”
侍卫们得了令,便直奔十四爷的院子拿人。十四爷见这群侍卫来势汹汹,抓了人就走,怒火攻心,上前扭住一个便打了起来。沐兰见状赶紧上前劝架,免不了又白挨几下飞拳。八爷和十三爷闻讯赶来,将十四爷同那名士兵分开。
十三爷对领头的侍卫问道:“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这些人都是十四爷府上的管家和护卫。”
领头的侍卫回道:“没有抓错,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侍卫又将雍正的口谕重复了一遍。
十四爷听了这番话,更是火冒三丈,气的满脸通红,青筋暴现,恨不得将这些人生吞活剥。沐兰也是又气又恨,这群人好好的,哪里得罪皇上了?竟连他们的儿子也不放过!见十四爷已经怒火攻心,丧志理智,沐兰只好忍住怒气,先上前安抚他道:“爷,别激动,冷静一点。”
十四爷怒吼道:“你让我怎么冷静?雅图他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为我出生入死,此刻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抓!让我留守景陵,凭什么?”
不知何时,雍正也走到了院子里,冷冷地回道:“凭你是皇阿玛的儿子。”
十四爷讥讽地问道:“皇阿玛的儿子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我留守?”
雍正回道:“因为皇阿玛过世时,你人在西北,不免遗憾。现在让你这里陪陪先皇,聊表心意。”说完,又冷冷地看了允禵一眼,见他如此癫狂和无奈,一股快意涌上了心头。随即冷冷地向身后的随从吩咐道:“范世绎,派人好好陪着十四爷,其他人一律带走。”
侍卫们带走了护卫和管家后,有人上来抓沐兰,沐兰赶紧走到十三爷身边,抓住十三爷的衣袖哀求道:“十三王爷,请您向皇上求求情,让我留在这里伺候十四爷吧。我一个弱女子,我只能洗衣做饭,我又干不出什么事情来。”
十三爷为难地看了看雍正,只见他眉头紧锁,一脸不悦,纵然两人亲厚,此刻也是君臣身份,只怕他劝了也是白劝。十三爷迟疑了一番,正欲开口,雍正却冷冷地说道:“就让她留下吧,其他人一律带走。”允禵好歹是个贝子,若是连个丫鬟都不留,定会让人在背后咒骂他心胸狭窄。
沐兰听他这么说,赶紧转过身,叩谢道:“谢皇上恩典。”
雍正看也不看她,转身离去了。十三爷拍了拍十四爷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我会帮你照顾好府上。”也赶紧跟了上去。八爷在远处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走了几步又往回看一眼,颇有几分依依不舍之情。几兄弟之中,十四弟是最亲他的,两人比亲兄弟还亲,此刻他也是束手无策。
侍卫们见雍正离去,方才放开了十四爷,退到院门口守候。沐兰赶紧上前将十四爷扶了起来,见他一脸憔悴,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十四爷替她抹去眼泪,笑道:“哭什么?爷不是好好的吗?”
沐兰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她哭什么,只觉得他从前也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此时却要屈居人下,受到莫名其妙地屈辱,心里替他不值。
十四爷将沐兰紧紧地抱在怀中,嘴角挂起无奈的笑容。曾经他以为自己会成为九五之尊,高高在上,一览天下;此刻在这小小的四合院里,他却只有沐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