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16日,凌晨三点钟,郑州北环的道路上路灯冷清清闪耀着,只留着几个摆着夜市的摊位的人打着呵欠收拾着桌椅板凳。繁杂了一天的城市终于迎来了休憩的时间……
“欲尽天缺寒路暖,秋风悲凉水云端。不见故人相携行,却见往来覆覆年年,冷暖无人问。”道路的边缘,一声苍老悲凉的声音长长叹出,夜灯之下,那人有六七十岁左右,身材瘦小,步履蹒跚显得劳累之极,上身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衣,头发已是花白如雪,生的一张四方脸,塌鼻梁,薄薄的嘴唇,额头上已有雕刻出一般的深深皱纹,一双略有浑浊的眼睛却路出几分有神之色,仿似一个老学究一般。
老人从怀里缓缓掏出一张已被汗水浸湿发黄的纸片看了一下之后又朝着前面的道路走了片刻,拐入了一条湿润泥泞的小道,几间闪烁着红灯的小店传出声声女子打着呵欠的调笑声。
老人揉了揉太阳穴后又走了一袋烟的时间终于在小道之中一家不起眼的店铺面前停了下来,这家小店被旁边一些小超市和洗头房挤在当中,门是铁皮卷帘门,上面脏兮兮地沾着些被小摊熏的黑黄的油渍,门面宽不过两米,这老人能找到委实是难得之极。那门面上左右各贴着两条对联,用的是古篆,老人眯了眯眼睛喃喃念了出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谓无知,善报恶报迟报早报终须有报——奸恶难逃……嘿嘿,好一个奸恶难逃,一个讨债公司偏偏用这等古字谁能看的出来?怪不得生意颓然,应该就是这里了。”
老人也不嫌脏伸出右手在那卷帘门通通通地敲了三声之后站在了原地静静的等待起来,过不多时里面隐隐传出几声打着呵欠的嘟囔声,接着就是缓缓走来的脚步声和钥匙转动的声音,擦啦一声那卷帘门被从下至上拉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揉着眼睛挠着乱蓬蓬的头发出现在老人眼前。
这年轻人长得一张瓜子脸,面色有些发黄,眼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相貌普普通通,属于那种在人堆里面一扔没人注意的类型,那年轻人看了老头儿两眼之后忽然喜道:“这没想到,等了多少天都没接一笔买卖,今天半夜里来了个主儿,来来来大爷请进。”说完侧着身让出仅一人能过的狭道。
老人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微微颔首走了进去,年轻人等他走过之后又将那卷帘门给拉了下来然后打开了灯,屋内摆设极为简陋一张黄木桌子上面摆着一台还在闪烁着荧光的电脑、几堆杂乱的书籍和纸笔,后面就是一把露出海绵的破椅子和一张低矮的床铺。
那少年客客气气地陪着笑给老人让到座位上然后提起暖壶倒了一杯热水递了过去:“大爷,您有什么要帮忙的地儿只管歇着慢慢说,不瞒您说,您别看我这儿地方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这儿专注讨债十多年,三教九流混得开,甭管您是给人骗了还是有人赖账不还,我这儿准保麻利儿地给您解决。”
老人喝了口水之后苦笑着打量了一下这让人心中烦闷的环境,又掏出那张纸看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对那年轻人说:“我是湖南省退休文物保管员,我叫钱中正,是经人介绍来这儿的……我说……我得先确定一下,小伙子……这儿就你自己?”
年轻人微微一笑大喇喇地往床边一坐:“对啊!就我自己。”钱中正奇道:“这是‘有间讨债公司’?”那年轻人朝他手上的纸条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后嘻嘻一笑路出几分顽皮的表情:“对!就这儿!我说……您是不是——”说到这里那年轻人原本惺忪的睡眼忽然露出几分精芒看着钱中正低声笑道:“老湘南介绍来的?”
钱中正面色骤然一变:“你、你就是老湘南说的那个程木?”那年轻人哈哈一笑指着自己:“如假包换!去年老湘南来河南收钧瓷给人拔了,还是我帮他给解决的。我就给了他个名片,唉……就你手上拿的那个,嘿嘿。”
钱中正哭笑不得地捏着那张巴掌大的纸片说道:“这是你的名片?”程木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道:“那不是因为当初公司不景气么……我就给他写了个名片。钱老同志,既然咱们都对上号了,有什么委托您就直说吧。”
钱中正心苦笑道:“你这公司现在也不见得多景气啊……这儿到底行不行啊?不过老湘南不会骗我啊……唉且试试吧。反正我这点儿家底估计也就找个这样的公司了。”
钱中正叹了口气将自己的事情徐徐说来,原来当初1983年的时候,钱中正负责湖南省内文物管理工作,1971年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文物都放在了湖南省博物馆内,其中就有马王堆三宝——千年不腐的女尸辛追,画出天堂地狱人间的招魂幡,还有就是那不到一两重的素纱襌衣。后来因为文物被盗,大部分文物都已被追回,可出土时还有另一件,重为48g的,在追缴的过程中被毁。因为这场震惊全国的盗窃案,钱中正因为管理失职被革职,自己的妻子也因为自己没有了工作跟自己离了婚,一直持续到今天……
程木听到这里忍不住叹道:“我说老钱同志,既然那些文物都被追回了,您也被处分了,也不用太过内疚,这又不是您一个人的错。”
钱中正忍不住激动起来颤抖着说道:“我这些年来一直寝食不安,觉得因为我的过失让国家损伤了这么重要的文物,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当初也只能埋怨自己太过大意。哪知后来妻子却因为我丢了工作离我而去,我脾气有些倔,被革职之后无事可做,便开始独自调查素纱襌衣的事情,因为我当年是南京大学考古毕业,所以偶尔也跟老湘南跑跑古董生意,帮他做做鉴定,赚些小钱过生活,直到最近几年我才在暗中调查到出来那重48g的素纱襌衣并没有被销毁!”
程木不由得一呆,被眼前这已是满头白发老人那心底的倔强给震惊了:“你……你这些年都是一个人在暗中调查?”钱中正用力点了点头沙哑地说道:“当年我总觉得那件盗窃案有些说不通的地方……首先是那个盗窃犯是个十多岁的小孩儿,他为什么会对博物馆的结构设置知道的那么详细,那窗户离地面有几米高,换做是电影里面那个什么蜘蛛人才能爬到吧。”
程木摸了摸额头的汗纠正说:“是蜘蛛侠吧……”
钱中正哦了一声:“你别管是什么侠了,那小子根本不可能一个人爬那么高!”程木侧了侧头思索道:“所以你怀疑那小子背后是有人指使帮忙的?”钱中正点了点头:“应该是收古董这一行的……所以我才会经常跟老湘南走走古董生意,一方面挣个生活费,一方面也方便打探那件所谓‘被销毁’的素纱襌衣……因为当时据说是被销毁,但其实是没有找到。我想应该是被那小子背后的指使者给想办法弄走了……”
程木凝视了半晌一脸兴奋的钱中正缓缓摇着头苦笑道:“老钱同志……您该不会是让我去……找那个48g的素纱襌衣吧……我这主要是负责讨债,那不是我的业务范——”
程木话还没说完,钱中正忽然颤抖着抓着程木的肩膀,一双老眼中已是泪水朦胧:“小兄弟!你、你一定要帮我!一定要帮我……你这儿门口不是写着那对子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谓无知,善报恶报迟报早报终须有报!我老头子年轻时候犯了错事,失了职遭了报应,可那真正窃走素纱襌衣害的我妻离子散的人还没遭到报应啊!你门口贴着这样的对子,难道跟普通的讨债公司一样么……”
“我如今已经六十九岁了……再过一年,我、我就七十岁了,到了这个年纪,我本来应该跟普通的老人一样在家里和老伴儿带带孙子、孙女,享享清福……安、安度晚年,可是我现在依然是……”钱中正抓着程木肩膀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他嘴角含着泪已经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程木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感慨万千地看着钱中正忍不住叹道:“为了一件遗失的东西,荒废了你这么多年……千金可以赚,时光不再来,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么?你觉得这么多年所做的这一切值得么?”
钱中正噙着眼泪用含糊不清的嘴唇颤抖着大声道:“值得!当然值得!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小人物!可是那件事打乱了我的生活,我最爱的人离开了我!我要找到那个还在逍遥法外的人!我要夺回素纱襌衣!这是我当年就对自己许下的承诺!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理解我,他们都认为我疯了,但我知道我自己是清醒的!就连老湘南都再说我徒劳,可我一直……一直都是在靠着这个承诺支撑着自己……”
程木紧紧地皱着眉头缓缓闭上了眼睛,钱中正动也不动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等待他的答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钱中正脸上的泪痕都已经渐渐干涸,程木终于睁开了眼睛看着他徐徐地吐出了几个字:“你……能出多少钱?”
钱中正脸上露出几分喜色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连忙从裤兜里面掏出一小沓红红的人民币放在桌子上,看着程木依然皱着的眉头,钱中正慌忙又朝着自己的衣袋摸去:“这儿……还有……还有……”一张张五十、十块、五块、一块、五毛的硬币……都被钱中正全身搜罗完毕放在了桌子上。
直到钱中正再也摸不出一分钱准备脱衣服脱裤衩摸索的时候,程木连忙阻止了他,他露着祈求地眼神看着程木儒弱地说道:“就、就这么多了……够么?”程木看着眼前这一堆零钱打着呵欠查了一遍,加起来有九千三百七十二块五毛。
程木叹了一口气将这堆钱聚拢起来朝钱中正面前推了过去……“素纱襌衣是无价之宝,我们讨债公司都是按债务提成,你寻找了一辈子的东西,仅凭这么点钱,我实在是不敢接。而且……那48g的素纱襌衣到底是真的被人取走了还是确实是被销毁了我也不能凭你一个人的话确定,你已经为了那东西忙活了一辈子到头来落的一场空,我可不想大好青春……接着您班儿也来个老无所依。老钱同志,您还是回去吧……现实一点,跟老湘南好好跑跑生意,攒些养老钱,那些事儿都过去了,您又何必一直放不下呢?就算您真的找到了那素纱襌衣又能如何?还不是得交给国家,自己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程木看着眼前呆呆地盯着自己的钱中正,心里把老湘南骂了个底儿朝天,眼见钱中正依然没有反应,完全没有动的意思,看起来是准备耍二百五,今儿这活儿你不接我赖在这里不走了……程木要是武力把他给赶走那岂不是要落到个欺负老年人的罪名?这事儿可把程木给急坏了。
等了半天,钱中正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也不接钱,也不说话。程木实在是挨不住了只好对他说:“这样吧,我们这行有个最低价,为了讨吉利,接生意最少得一万八,取一个‘要发’的意思。你要是能弄来一万八千块钱,这活儿我接了!”
钱中正终于动了一下,他看了看桌子上的钱又看了看程木颤声道:“要……要一万八?”程木点了点头赶紧说:“还得快!我这工作忙,估计就今天还有时间接生意,要是过了今天,有其他生意来了,我肯定还得接人家的你说是不是?到时候恐怕就没法接您的活儿了,咱们有理说理,对待顾客要平等。”
程木心想:他姥姥的,你这么多年也就凑了九千来块钱,一天时间你能给我再弄来八千六百二十七块五老子就跟你混了。
钱中正想了一下点了点头说:“是。”程木心中大喜一边给他开着门儿一边说:“那就这么着了。您老先找个地儿歇着吧,现在都凌晨四点多了。”
钱中正点了点头麻木地把钱收起来,他用那让人不忍的眼神看了程木一眼然后步履蹒跚地朝着那荒凉的夜色中走去……
程木看着他蹒跚离去的背影,仿佛一个无助的溺水者终于朝着水底沉去自己心中也觉得有些不安起来……
他苦笑了两声自语道:“这样执着的人,活着太累了。话说我他妈开个讨债公司容易么……都说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的活儿,老子半年都没接到过生意了,难得今天来了个顾客,却他娘的让去找什么素纱襌衣。这不是玩我呢么!”
程木接着把卷帘门锁上之后瞟了一眼自己睡前还没合上的易经,一阵风不知从哪里吹了进来,呼呼啦啦地翻动了几页,最后停留的书页上正印着几个字——天下相遇,品物成章!
【天下相遇,品物成章】:意思是天与地阴阳之气相遇,天下万物才能生长繁衍,本卦主于“相遇”之道,“合礼”“守正”,阴阳消长,是大自然规律,尊者修德修贤,贤者必自天而降。与之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