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黑压压跪了一片,寂静的可以听到前院里微风拂过满枝嫩黄浅红发出的嘶嘶声。仿佛稍一用力便会嗅得满鼻满脑的清香,然而终究只有浓厚的檀香索绕整个大堂。
连翘微垂了眼,左耳旁累金镶玉步摇上的珠络始终停在肩窝处一动不动。
终于,傅善庭接过内官手里的金黄锦轴,沉声道:“谢主隆恩!臣傅善庭领旨!”
满屋的女眷叩首齐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落在明亮的前厅里倒显得并不真实。
累金镶玉步摇几不可见的一颤,连着悬着的串串珠络也细微的晃动着。连翘像是多年前的那次落水一般难以呼吸。白纱缦袖里的手紧握住腰间的白玉环,触手温润,她却愈发觉得凉。
朱漆刻金的大梁上还回荡着内官尖细刺耳的余声——“傅氏之女连翘......”
傅氏之女连翘,傅氏之女...连翘...
是她,原来真的是她...傅家满门,那么多貌美如花的女眷,指的却是她...
她忍了几百回,也等了几百回。终是只等来了这皇城的一纸圣书。
她突然觉得无力。陈浣,这便是你说的惊喜吗?现下果然称的上大大的惊喜。
连翘抬了眼,握住白玉环的手指在广袖下硌的生疼。
“小姐。”耳边传来小蝉的低唤。她松开五指,划过白玉环下系着的同心结,鲜红的同心结视着无比刺眼,仿佛此刻对佩戴它的人生出了无限的讽刺。
“小姐,从今往后便再不用等了。”
她仿佛没听见,待众人散开,她才缓缓站起来,理了理裙裾,双手端成大家闺秀的标致样。目光穿过前院成排的花簇,落在几株开的满枝鲜黄的小树上。
“从今往后确是再也不用等了。”
也再等不了了。
上好的刻花玉梳轻扫连翘脑后的垂发,动作温柔有序。好半响将玉梳搁置一旁,从枯细的手腕间褪出只纯金镶紫玉的镯子。拿起连翘拢在层层礼服里的手便要套上。连翘对着铜镜里的老人失声道:“啊母!”
“好晴儿,这镯子上的紫玉不是一般的玉石。与你步摇上的白玉无异,日后你便随身带着。”
连翘一惊,反手握住老夫人的手,傅老夫人的手尽是褶皱,握着却是极软。她心里微微的发苦,摇着头道:“晴儿不能收!”她很早便知道,这镯子啊母是从不离身的。
老夫人笑道:“都成亲的人了,怎的这般不懂事,啊母给你收了便是。”
“啊母,晴儿...晴儿这一去...”连翘实是说不下去,想着啊母的好,当下就要哭出来。
老夫人斥道:“哭甚?”自己却没忍住,眼泪砸在连翘手背上。潮湿滚烫。连翘欲拿帕子替傅老夫人擦。门外有尖细的嗓子喊道:“公主,吉时已到!”
老夫人把纯金镶紫玉的镯子和五凤衔玉冠一并与连翘戴上。低声道:“善庭亦是身不由己,你莫怪他。”连翘只低下头不说话。
小蝉推了门进来,对着老夫人福了福身,过来挽连翘的手。傅老夫人递给小蝉一大包油布逗着的物什,朗声说:“公主喜食桂花莲蓉糕,这桂花还是年前藏得,甚香。你且仔细拿着,路上好生照顾公主。”
小蝉拿桂花糕的手细微抖动着,红着眼睛道:“祖奶奶...”连翘扭头瞧老夫人,啊母额前的纯金镂空镶玉华胜衬得她面上更显苍老颓唐。
“此去大秦你且宽心,你兄长镇守边关有功,皇室定不会亏待他。啊母和舒环一般只望你能好...”
连翘喉头似哽了块重物,说不出话了。跪地向老夫人磕了三个头。随着小蝉出了房门。
步出傅府,府前早站了成片的男丁女眷。见了连翘,全都跪下叩首道:“恭送公主。”只一人立于马旁不动声色的望着连翘。那目光仿佛穿透了连翘,叫人不能呼吸。
连翘并不示意起身,只放眼长达长街尽头的送亲队,眼光扫过一个个朱漆红木箱子。那样多得陪嫁品,从街头一路排到结尾,还是不到头的样子。
这场景她想过多少次?她穿着喜庆的大红嫁衣,披着绣着比翼鸟的红盖头。喜气盈盈地等着如意郎君来迎娶自己。
她果然是披红挂彩,可是来的,却不是她能相守到老的如意郎。
好一个陈浣,他竟然要将她亲手送给大秦国皇帝?
简直不能相信!他先前与她的交心原来都是假的,他答应许她的所谓良缘亦是在谎骗她!只有她当了真,以为他确实拿她当妹妹对待,以为他真心想为她谋个幸福的归宿。她甚至不顾众人的反对执意不愿爹爹为她配得亲事。
她向来不喜官臣,要她嫁兵部侍郎的儿子,她怎么肯?可是陈浣,他比爹爹还要狠!这样一个她当做哥哥的人要亲手送她去大秦!她不会不知道,她远嫁,他最是功不可没!
满眼的红晃得连翘睁不开眼,只狠狠抓住小蝉的手才能稍稍平稳的站住脚。
连翘从未想过她的出嫁会是如此风光,一如她从不知道要去嫁那大秦的皇帝,并以公主的身份出嫁一样。
云尚的皇上只得三子一女,大公主早已出嫁。一道圣旨,连翘便从侄女变成了亦乐公主。云尚国的第二位公主出在傅南王府,除了她,想必所有人都是皆大欢喜。
连翘用力的闭了下眼,眼尾扫过跪于前列的爹爹跟二娘,低声道:“都请起。”仰起头朝身旁的男子微微一笑,“走吧,三哥。”
她那一声三哥说得轻却沉,陈浣竟然微微一怔,唇角紧呡。但只瞬间便又恢复成高贵在上的皇室样子。
连翘提着层层礼服借着小蝉步上车娇,礼服裙摆上的珠银赘物相碰发出清冽的叮铃声。在晨间的傅府前显得格外清晰。正如那年桃花树下幽静的短短两声箫声。
待连翘坐定,小蝉佛开车轿上的锦帘,淡淡道:“三皇子,可以了。”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行过南城,只要再穿过离县,便是大秦国境。小蝉和连翘已经颠簸了一天一夜,已经在离县里,不出意外,黄昏便可抵达大秦。到那时,一切便成定局。
响午时,陈浣命整个送亲队驻车休整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他们便会穿过嘉陵关城门,到达大秦领地...她摇摇牙,成败只此一博。
连翘佛开厚重的朱砂锦帘,款款立于车头。小蝉低着头站在连翘旁边。连翘对着马上垂手远眺的陈浣道:“三哥,五妹有话与你说。”
陈浣调转马头,道:“三哥也有话说与五妹。”
连翘并不看他,对着前方层层叠叠蜿蜒不断的山川。或者,翻过前方的高山,便是秦与云尚的交界嘉陵关了。
山谷中起了阵阵的风,因为阳光好,这样的时节倒一点也不凉。暖风吹的连翘的裙带和脑后的头发翻飞。五凤衔玉冠上垂下的穿金丝东珠却打的她额头发疼。
连翘直了直身子,朗声道:“小蝉,把本公主祖母亲制的桂花莲蓉糕给将士们分食。再取两坛陪嫁的竹叶青给将士们解一路焦渴。”小蝉答应着去了。陈浣下马立于车旁,迟疑的叫她:“晴儿...”
连翘看着他笑,“其实三哥早就知道的吧?知道皇上会在三王女眷中拟一位公主。真是巧,竟看中了我爹爹傅南王。”
陈浣扯了下嘴角,“皇室也有诸多苦衷,此番和亲,是我云尚逼不得已而为之。傅家握有重兵...此一番公主是你也是必然。”
“好个必然。”她用力握住手掌。
陈浣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连翘,从腰间抽出一枚油纸小物,连翘盯着他手中的物品。心念转了又转,掌下更加有力,不可置信道:“你可是要我,要我...”
陈浣点头,“不错。这药粉是嗜心草研制而成,遇水无色无味。你此番嫁的是大秦的皇帝,新婚时,你若杀了他便是整个云尚的大功臣。”
他说到功臣时,脸上像是渗出了无限神往。
连翘望着他,突然平顺下来,接过他手中小纸包。
她盯着手中小而薄的纸包,比自己的手掌还要小许多。几乎要嗤笑出声。“好个大功臣,怕是要有去无回为国捐躯的。”
陈浣道:“若你功成身退,我便求父皇允旨娶你。”
他娶她?连翘终于笑出声来,连眼泪都笑了出来。“陈浣,你不要太自作多情!”
陈浣英气的眉头微皱,她又说:“莫说我不喜欢你,先前我不过当你是兄长罢了。况且,就算我喜欢你,你当真以为自己多矜贵吗?相较于你,连翘甘心情愿去嫁那大秦的皇帝!”
陈浣神色变了变,半响沉声道:“晴儿...这天下江山还是要摆在前头的。”
呵呵,天下江山,天下江山!她终不过是他权利斗争里送出去的一颗棋子。若她成功,他便对云尚有功,若她失败了,也只是失了颗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
她与他的过往点滴好似近在眼前。娘亲死后,他便出现在她身边。她那时真是每日里食不下咽,总觉得是她亲手害死了疼她宠她的娘亲。他只在一旁沉默的陪着她,不近不远的在她身旁吹着箫。
连翘以为他是真的当她是小妹,宠她爱他。却原来都是假的。原来他想要的是这天下。现如今她连质问他的气力也不愿使,只觉得当初的一切让她万分寒心。
连翘转过头看前头的青山,强自笑道:“三哥,你这一计献的甚好。只怕那大秦事后也是不会放过云尚的吧。”
“这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到时虽免不了一场大战,这场交易于我云尚倒不会吃亏。”
“哦?倒是连翘多虑了。可是三哥,你便料定连翘会帮你吗?”
陈浣只看着连翘的侧面,良久道:“晴儿,身在皇室,总有许多身不由己。你不要怪我...如今这情形,傅家满门还皆在云尚...”
连翘抽了口凉气,傅家满门!她垂在层层礼袍下的手再次紧握成拳,才惊觉当初的自己真是愚不可及!傅连翘,你怎会认识这样一个衣冠禽兽无耻之徒!
罔顾她的生死也罢,竟还拿傅家威胁她?他亦说的出口!爹爹待他极好,比亲生儿子还要亲,傅家上下也是对他极亲厚,他竟能如此回报?她只觉得彻底死了心思。再击不起一丝涟漪。
即便如此,她亦不会让他得逞。况且傅家又岂是他好欺负了去的?
“既然如此...”连翘低眉整了整被风吹乱的衣角,声调平和地唤道:“小蝉,取碗竹叶青来。本公主要好好同三哥道个别。”
小蝉很快拿了酒过来,殷勤的递了满满一碗竹叶青给陈浣。连翘朝小婵点点头,小婵亦点了点头便转身去了后方。
连翘轻声道:“三哥喝了这碗酒,晴儿与三哥便是鸿雁在云鱼在水了,日后寒暖各自珍罢。”
陈浣苦笑一声,定定地望她一眼,仰头将一整碗竹叶青一饮而尽,扔了大碗便想蹬鞍上马。
连翘忽而轻声一笑,身形却是变也不变,幽幽道:“三哥竟不觉得奇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