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当地风俗，年初二去外婆家吃团圆饭，年初三回爷爷家吃团圆饭。
因为莫家几位老人不在家，年初二，莫家儿女们也就自行安排了。莫颜莫语在家甜蜜了一天，莫敬恒打了一天魔兽，莫语则抱着“上古铭文教材”学了一整天。
年初三一大早，莫颜就来莫敬恒家接莫语。虽然莫语爸爸是入赘莫家的，但过年的时候该回本家拜年还是会去，只不过从不留在哪里吃团圆饭，因为莫语的爷爷对莫爸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十分不待见。
莫爸本家姓赵。小时候，莫语莫颜跟着爸妈来赵家，不但感受不到在姥娘家的温暖喜庆，还会常常被大人们夹枪带棒的言语和明显的敌意吓得噤若寒蝉。莫爸莫妈对此只是含笑应对，从来不因为他们的冷嘲热讽和敌对态度而生气，坐一会儿就带着姐妹俩离开，从不多留，当然，也没人挽留。
以前，莫语总觉得也许自己软趴趴地性子就是遗传自父母，可是长大以后，读了书，懂了人情世故，才明白，那时候爸妈心里一定是很受伤的，但是却强忍着不表现出来，一是不想因大人们之间的纠葛而给她们姐妹俩留下不好的印象，作出不好的榜样；二是在他们心中，不管爷爷姑姑们怎样对他们，都改变不了他们是亲人的事实，一方受到伤害已经够了，没有必要在回击，让伤害更深，关系更恶劣；三是，在潜意识里，爸爸妈妈觉得欠了爷爷的。虽然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但“入赘”在大多数人眼里都是很丢面子的，特别是在爷爷那样的老军人看来，这更是他戎马一生中的污点，让他在熟人面前抬不起头，尊严扫地。抱着这样的心理，莫爸莫妈可以忍受爷爷家任何一个人的奚落，并一次一次地试图挽回他们之间的亲情……显然，并不太成功。
“买什么呢？”超市里，莫颜站在货架前左挑右选，觉得什么都不想买。她比莫语年长，跟着爸妈经历的爷爷家的冷遇更多，对爷爷家的印象也更坏。她现在几乎都不跟爷爷家联系，如果不是为了莫爸生前的嘱托，她都恨不能跟赵家彻底断了联系。
莫语对赵家的坏印象比莫颜稍微轻那么一点点，跟赵家的联系也多些。主要是大学毕业后这两年爷爷一只催着她考公务员，还动不动叫她去赵家“谈话”。
“糕点吧。”莫语看一眼货架上的高档礼盒，“这些肯定看不上。”
没错，莫颜莫语的爷爷是退休老军官，过年过节部队上送的礼品不知道超市里这些高档上多少。
莫颜嗤笑一声，“也对，与其送这些过去被比较得一文不值，不如买几块钱的糕点。最起码老爷子最痛恨浪费粮食，肯定不会丢进垃圾桶里！”他们还记得有一年春节爸妈带着她们去爷爷家，拎了一箱子五粮液。结果那天小姑在部队上找的对象也跟着小姑回来了，送得是茅台。爷爷当着他们一家四口的面把那两箱白酒摆上茶几，然后冷笑一声，将五粮液推到了地上。
至今，莫颜莫语都记得五粮液那刺耳的碎裂声，和几乎霎那间弥漫整个客厅的刺鼻酒味。
说是这样说，可他们作为小辈，去爷爷家也不能真的只带几盒糕点。
于是莫颜去海货专区买些海货，莫语则在糕点区选糕点。
“我女儿要回来了。”
正站在玻璃窗前等超市工作人员把她选好的蛋糕包装，就听见几步外一位脊背佝偻的老妇人对正在用电子称替她称散装老婆饼的工作人员这样说。
莫语匆匆看了一眼，以为两人认识，就没往心里去。
结果，没一会儿，又听见“我女儿要回来了。”
莫语回头，见那老妇人抱着那一包老婆饼颤巍巍地往糕点区外走，碰见迎面走来一位年轻女子说。
那年轻女子马上嫌恶的皱起眉头，瞪一眼老妇人闪到货价后。
那老妇人似乎并不在意年轻女子的无礼，脚步不停，遇到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夫妇又说“我女儿要回来了。”
那孩子吓得一怔，“哇哇”大哭，年轻夫妇中妈妈护着孩子躲到孩子爸爸身后，孩子的爸爸则护着老婆孩子一边闪开一边对那老妇人骂道“神经病！”
莫语皱起眉。
这时工作人员替她将选好的糕点用礼盒包装好送了出来。顺着莫语的视线看到那老妇人，叹口气，“唉，又来了……”
莫语接过糕点盒，“她这是咋了？”
那工作人员望着老妇人远去的背影，语带怜悯地说“疯了。去年春节她闺女放了寒假没直接回家，跟男朋友去秦岭旅游，从山上掉了下来，血肉模糊的……唉，本来说好年初三回来的，她还特意来我们这儿给她闺女买了老婆饼，谁知道……唉，现在哟，做儿女的就是不让老人省心，大过年的爬什么山啊！老老实实待家里不就行了！”
那工作人员说完就走了。
莫语心里一下子变得特别沉重。
她抱着糕点礼盒，小跑着去追那老妇人，在结款处看见她。
从身上的衣着来看，她年龄应该在50岁左右，可是，那一头花白的头发、枯黄消瘦的脸，浑浊无神的双眼和佝偻瘦弱的身体让她看起来却像个六七十的老人，走起路来也脚步蹒跚，好像背上压了一座大山。
收银员替她扫描的时候，她又说“我女儿要回来了。”声音沙哑像是含了一嗓子沙砾。
那收银员是为二十多岁的姑娘，听到她话，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露出嫌恶鄙夷的表情，而是垂下满是不忍的眼，点点头，轻柔的说“嗯，阿姨，新年快乐。”
老妇人好像听进去了，又说了一边“我女儿回来了。”语气中带着几分不难察觉的喜悦和激动。
“看什么呢？”
肩头被拍了一下，莫语回头，“姐……”
“咋了？”莫颜被莫语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不舒服吗？”
她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莫颜，只是低下头，揉了揉眼睛，将自己忧伤的表情换做困顿萎靡，“困了，一会儿上车我要睡觉。”
莫颜放下心，伸手用力抱了抱自己的妹妹，“知道了！小懒猪！”说着，揽着她推着购物车去收银台付账。
莫语偷偷看向那老妇人，发现她已经出了超市，失去了踪影。
坐在车后座上，莫语假寐。
心中不断的浮现老妇人那孤单凄楚的背影，鼻子酸的发胀，让她想哭。
她想爸爸和妈妈了，很想很想。
她们来得早，姑姑和姑父们还没来。
爷爷对她们的态度依旧，莫颜得体地应对，俨然莫妈风范。
莫语坐在姐姐身旁，如小时候一样乖巧的不发一言。
“结了婚，也不知道带人回来，真不知道你爸妈怎么教的你！”爷爷虽然已经退休，但一身军人威武气势丝毫不减；身体也硬朗健康，说话是时声如洪钟，很有威慑力。
“池昊今天值班，不方便请假。”莫颜笑着回答，心里却说：就算不值班也不来，闲的难受了才来这里找不痛快！……嗯，她跟莫语就是闲的难受吃饱了撑的！
爷爷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气氛第N度陷入沉默。
莫语偷偷看一眼首座上坐姿端正的老人，才发现，他已比记忆中的爷爷老了许多。都发雪白，脸上满是褶皱，眼神虽然矍铄锐利却隐隐泛着些挣扎的复杂。
她顿悟，也许，爷爷也想跟他们好好说话的，爷爷也想缓和他们之间的气氛的，只是……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的。话说出口，就会后悔，后悔就会懊恼，懊恼口气就更差，恶性循环。
爷爷只有爸爸一个儿子，辛辛苦苦拉扯大送进军校，原本是想让爸爸继承自己衣帛的，却不想爸爸弃军从医，还入赘了莫家。
对一个思想保守、性格刚直的老人来说，自己的儿子入赘，不止是自尊心上的伤害，更是一种被亲人背叛的愤怒，和对望子成龙希望落败的痛心疾首。
了解到这一点，莫语突然不那么反感了，甚至明白了为什么过去爸妈明知道来赵家会受到伤害仍然义无反顾的年年来报道，因为他们了解爷爷的心情，体谅爷爷的情感，明白爷爷的痛苦，他们要尽自己的努力来弥补爷爷，让爷爷知道即便入了赘，爸爸依旧是爷爷的儿子，从未曾改变。
察觉自己孙女的视线，莫语爷爷脸上的表情越发不自在，回头“气势汹汹”地瞪一眼莫语，“还有你，公务员很难吗，考了多少次了？！”
也许是心态改变的原因，以前要是爷爷这样瞪她吼她她一定会吓得缩成蚂蚁，可现在，她只觉得爷爷像个讨不着糖吃而闹别扭的小孩子，“噗嗤”一声笑出来。
莫颜和爷爷被她这一笑吓了一跳，莫颜握住自己妹妹的手，“莫语，咋了？”公务员考试是莫语的死穴，不会被老爷子一刺激给疯了吧？
莫语爷爷也有些担心，莫语这孩子平时都是怯懦懦的腼腆样儿，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大胆”过，不会他表情太恐怖把她吓着了吧？顿时，心里又悔又恼，嘴上半点关心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没办法习惯改不过来。
莫语止住笑，摇摇头，脸上犹带笑意“我没事，只是觉得爷爷很可爱。”
闻言，莫颜吓得一个激灵，坏了，真疯了！意识都不清醒了！
莫语爷爷也骇了一下，随即脸红，斥道“胡闹！”他能用可爱来形容吗？！
莫语安抚地拍拍莫颜的手，“姐，我没事。”然后，站起身来到爷爷身前，双膝跪下，“爷爷，新年好！”说着，拜下去。
这是莫爸莫妈去世后，她第一次如此正儿八经的给爷爷拜年。
莫颜一怔，爷爷也愣住。
“等一会儿姐夫来了，跟姐姐一块儿给您拜年！”莫语说着，笑得可爱阳光。
莫语爷爷回过神，鼻子眼睛酸酸的，心里却暖的不像话，偏过头，梗着脖子硬撑，握着扶手的手都开始颤抖“嗯。起来吧。”
莫语笑着站起身，回到目瞪口呆的莫颜身边坐下，轻声说“姐，我想爸妈了。”
这句话声音很小，却让莫颜和爷爷都听到了，两人心中一痛，随即软了下来。
莫颜湿着眼眶，详装凶狠的伸出指头戳了戳莫语眉心，莫语傻呵呵的笑，莫颜摇头叹息“怎么有你这么个傻妹妹！”说着，掏出手机给池昊打电话。
池昊十分钟后赶来，动作比姑姑他们还快。
老爷子撇嘴哼了一声，咕哝“不是不方便请假吗？”
莫颜装没听见，拉着一头雾水的池昊给老爷子磕了头。
大姑二姑小姑带着自己的家人陆续来到，老爷子当着众人的面“命令”莫家两姐妹和池昊留下来吃饭。
除了莫颜莫语，其他人都吓了一跳，以为老爷子在开玩笑，知道老爷子包了三个厚厚的红包塞给三个人，众人才明白过来，老爷子是认真地。
一顿饭吃得算不上热闹和谐，但也没有想象中的针锋相对。
爷爷是严肃古板的军人，给女儿找的老公也是严肃古板的军人，生下来的孩子也念严肃古板的军校，一屋子正襟危坐的老少军人及军嫂，气氛要是能活跃了那才怪了！
吃完饭，从爷爷家出来。池昊开车，莫颜跟莫语在后座叽叽咕咕地说悄悄话。说是悄悄话，池昊可一个字也没漏。
听完莫语对爷爷心理的分析，莫颜虽然还有些不服气，但是心里好受了些。很显然，刚才在爷爷家又磕头又拜年的那是为了不想让自己妹妹失望，但现在，心里情愿了些。
跟莫颜聊完天，回到家，莫语觉得心中痛快了许多。
言灵者，也是人，会过鸡毛蒜皮的日子，会有纠结复杂的情感，她们不过是被命运选中的平凡人，偶尔出来做做永远不为人知的超级英雄，但大多数时候，是为生计奔波。
就像现在……
“啊啊啊啊啊！！！！为什么没够20万？为什么为什么？！全勤啊！全勤啊！”①她的全勤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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