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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葛岭仙迹

西湖,环绕皆山也。而山之蜿蜒起伏,可客人之散步而前后观览者,则岭也。岭之列在南北两峰,与左右诸山者,皆无足称。纵有可称,亦不过称其形势。称其隅位而已,并未闻有著其姓者。独保叔塔而西一带,乃谓之葛岭。此何说也?盖尝考之。此岭在晋时,曾有一异人葛洪,在此岭上修炼成仙,一时人杰地灵,故人之姓,即冒而为岭之姓也。

你道这葛洪是谁?他号稚川,原是金陵句容人。在三国时,从左慈学道,得九丹金液仙经,白日冲举的仙公葛玄,就是他之祖也。仙公升天之日,曾将上清三洞、灵宝中盟诸品经篆一通,授与弟子郑思远,嘱以吾家门子孙。若有可传者,万勿秘。故此葛洪出身,原自不凡。但父母早亡,其家甚贫。却喜他生来的性情恬淡,于世间的种种嗜欲皆不深恋,独爱的是读书向道。却又苦于无书可读,只得到山中去伐了些柴薪,挑到市上去卖,卖了银钱,就买些纸笔回来,借人家的书来抄读。且抄且读,不畏寒暑,如此十数年,竟成了一个大儒。

有人劝他道:“兄之学业,亦可谓成矣,若肯出而求仕,便不忧贫贱了。”葛洪答道:“读书为明理耳,岂谓功名贫贱哉?”劝者道:“功名可谢,而贫贱难处。今兄壮年,只因贫贱,尚未授室,设非出仕,则妻子何来?”葛洪笑道:“梁鸿得孟光为妻,未闻出仕。即欲出仕、亦自有时,何待人求?”劝者不能答而去。

葛洪学问既高,寄情又远,故于闲居,惟杜门却扫,绝不妄交一人。有兴时,但邀游山水以自适。一日,在青黛山数株长松之下,一块白石上箕踞而坐,静玩那满山的苍翠之色,以为生于山中,却又不紧贴于山,以为浮于山外,却去山远了则此色又不复有,因而感悟道:“孟夫子所言‘睟于面,盎于背’,正是此种道理,此山之所以称寿也。”正在沉吟注想,不期此日,恰有个南海的太守,姓鲍,名玄,同了许多门客,也到青黛山来游玩,先在半山亭子上吃了半晌酒,酒酣之际,各各散步。鲍玄偶携了一个相士,正游到葛洪的坐处来忽见葛洪坐在石上,昂昂藏藏,丰神飘逸,不觉惊讶,因指谓相士道:“你看此人,体态悠然,自应富贵,何如此青年,甘居泉石?”相上因定睛看了一看,道:“这少年富贵固有,然富贵还只有限,更有一件大过人处,老先生可曾看出?”鲍玄道:“富贵之外,则不知也。”相士道:“你看他须眉秀异,清气逼人,两眼灼灼有光,而昂藏矫健如野鹤,此殆神仙中人。”

鲍玄听了,尚不尽信,因走上前,对着葛洪拱一拱手,道:“长兄请了。”葛洪正看山到得意之所,低着头细细理会,忽听得有人与他拱手;忙回过头来看时,却见是一个老先辈模样,只得立起身来,深深打一恭,道:“晚辈贪看山色,不识台驾到此,失于趋避,不胜有罪。”鲍玄见他谦谦有礼,愈加欢喜,因又问道:“我看长兄神情英发,当驰骋于仕路中,为何有闲工夫寻山问水,做此寂寞之事?”葛洪答道:“尝闻贤人君子之涉世,即居仕路中吐握风云,亦宜有山水之雅度,如老先生今日是也。何况晚辈正在贫贱时,去仕路尚远,落得受用些山川秀气,以涵养性。”鲍玄听了大喜道:“长兄不独形貌超凡,而议论高妙又迥出乎寻常之外,真高士也,可敬,可羡。”因而问姓。葛洪道:“尚不曾拜识山斗,晚生小子安敢妄通。”鲍玄道:“我学生南海郡守鲍玄也,过时陈人,何足挂齿。”葛洪忙又打一恭,道:“泰山北斗,果是不虚。晚生葛洪,孤寒下士,何幸得瞻紫气。”鲍玄听了,道:“这等说是葛兄了。但不知仙乡何处?”葛洪道:“祖籍金陵句容。”鲍玄道:“闻句容县,三国时,有一位白日飞升的仙人,道号葛孝先者,兄既与之同姓,定知其来历矣。”葛洪又打一恭,道:“此即晚生之祖也。自愧不肖,尚坠落凡胎,言之实可羞耻。”鲍玄听了又不觉大喜,因顾谓相士道:“祖孙一气,吾兄言神仙中人,殆不诬矣。”相士笑答道:“非予言不诬,实相理不诬也;非相理不诬,实天地间阴阳之气不诬也。”葛洪见二人说话有因,因而问故。鲍玄遂将前看他所论之言,又细细说了一遍。葛洪此时听了,虽谦谢不遑,然胸中早已落了一个神仙的影子在心坎之上。

葛洪见鲍太守宾客纷纷,恐他有正事,说罢,遂要辞别而回。鲍玄执手不舍,再三问明了居址之地,方容他别去。正是:

谩道知音今古稀,只须一语便投机。

况乎语语皆如意,怎不身心一片依。

你道鲍玄为何这等喜爱葛洪?原来他有一个女儿,名唤潜光小姐,最所钟爱,尚未得佳婿。今见葛洪少年,潇洒出尘,又有才思,甚是注意。到次日,就托相士为媒,来与葛洪道达鲍太守之意。葛洪惟以处贫,再三辞谢,当不得鲍太守情意谆谆,遂一言之下,结成了秦晋姻盟。又过不多时,竟和谐了琴瑟之好,夫妻甚是相得。

自此,鲍玄与葛洪在翁婿之间,便时相过从。原来鲍玄最好的是外丹,并内养之术。因见葛洪出自神仙之裔,便尽将所得的丹术。朝夕与葛洪讲究,指望他有些家传。葛洪因说道:“小婿闻修仙一道,要在各人自炼,虽有家学,亦不过是些平常导引之法,只好保养气血,为延年计耳。至于飞升冲举之事,想来定须大丹。”鲍玄听了,深以为然,遂留心访求大丹之术。

那时是晋成帝咸和初,司徒王导欲召葛洪补州主簿,以便选为散骑常侍,领大著作。葛洪固辞不就。后因东南一带反了无数山贼,朝廷敕令都督顾秘统领大兵往讨之。这顾秘与鲍玄原是旧交,临行来辞,鲍玄因开筵款留,坐中命葛洪相陪。顾秘见葛洪器宇轩豁,间出一言,颇有深意,度其有才,因问他道:“目今东南一带,山贼作乱,相连相结,将有千里。本督奉命往讨,不知还该作何方略。葛兄多才,当有以教我。”葛洪道:“草野下士,焉知方略。但思贼本民也,汹汹而起者,不过迫于饥寒。有司不知存恤,复以催科酷虐之,使其不能生,便不畏死而作乱,实非有争夺割据之大志。况一时乌合,未知纪律,恩诏并宽恤之令一下,则顷刻解散矣。若欲示威,铤而走险,则天下事不可知矣。望老大人为天地惜生,为朝廷惜福。”顾秘听了,不觉喜动颜色,因对鲍玄道:“令婿稚川兄不独才高,而察览贼情,直如燃犀观火,而解散谋猷,竟是仁心义举。杯酒片言,本督领教多矣。军旅危务,本不当烦读高贤,但思兵机叵测,倘一时有变,本督自知鲁钝,恐不能速应。一着稍差,岂不丧师辱国。意欲暂屈高贤,帷幄共事,设有所疑,便于领教,使东南赖以安静,或亦仁人所愿。望葛兄慨允。”葛洪因辞谢道:“刍荛上献,不过备大人之一采。若借此临戎,小知大受,鲜不误事,乌乎敢也。”顾秘道:“一长便可奏效,何况全才。本督意已决矣,万望勿辞。”随命军中取了一道县尉的敕书,填了葛洪名字,并县尉的衣冠送上,道:“暂以此相屈,寻当上请,自别有恩命。”葛洪还要推辞,鲍玄因从旁劝说道:“幼而学,壮而行,丈夫之志也。贤婿虽别有高怀,然积功累行,不出贫寒,则功名二字,亦人生所不可少。况知己难逢,今既蒙顾老督台汲汲垂青,实贤婿知己也。何不出而仰佐其成功,使东南万姓死而忽生,扰而忽定,岂不于徒抱之仁心,更加一快乎?至于事后之功名,存之弃之,则无不可。当此之际,何必饥而不食,渴而不饮,虚费此耕凿之功哉。”顾秘听了大喜道:“鲍老先生之言甚善,葛兄不可不听。”葛洪见交相劝勉,知义不可辞,方才受了敕书,穿了冠带,先拜谢了圣恩,又拜谢了主帅,然后入内,拜别了岳父岳母并妻子,竟随了顾都督,领着三军而去。正是:

莫认丹成便可仙,积功累行实为先。

若徒硁守不为善,那得丹成上九天。

顾督师兵尚未到东南之界,葛洪早献计道:“贼巢广远,难于遍剿,利在招降,固矣。但思招降亦不容易,必使其心又感又畏,方才贴服。今欲其感,须用大恩结之;再欲其畏,必须大威震之。大恩不过一纸,大威必须百万。今元师所拥有限,何以使其必畏?”顾秘道:“如此却将奈何?”葛洪道:“洪闻先声最能动众。元帅可先发檄文于东南各府州县,虚檄其每府发兵若干、粮草若干,每州县发兵若干、粮草若干;某兵就使当守何险,某兵乘势当攻何寨;获一首级,当作何赏;破一营寨,当进何爵;候本督府百万大兵到日,一同进剿。烈烈轰轰,喧传四境。却暗戒各府州县不必实具兵马,但多备旗鼓火炮,虚张杀伐之势,使贼人闻之,自然惊惧。然后命洪率一旅,宣扬圣恩,沿路招而安之,定自畏威而感服矣。”顾督师称其妙算,一一依计而行。不数日之间,各府州县俱纷纷传说大兵到了,有旨檄兵进剿,皆设旌旗、火炮、粮草,以为从剿之用。众山贼闻知,莫不惊惧。强梁者尚思拥众凭险,以图侥幸,柔弱者早已悔之无及。过不得一两日,忽又闻得恩诏到了,沿途都写帖诏旨道:

万物皆自倾自覆,而天地之栽培不息。凡我黎民,偶以饥寒而为贼诱者,朕甚悯之。若能悔过自新,可速纳兵戈于各府州县,仍各回乡里安生,便曲赦其罪,蠲免其积欠钱粮,有司不得重征再问。若果系饥寒,事平后量加优恤。有能诛获贼首来献者,赏千金,封万户。若执迷不悟,大兵到日,尽成齑粉,其无悔?

众贼见诏书写得明明白白,又且恳切,皆大喜道:“吾属有生路矣。”

遂各人将所执的刀枪弓箭,尽交纳到各府州县来,竟一哄分头散去。各府州县转取他所纳的兵器,摆列在城头之上,要害之所,以为助剿之需。贼首见此光景,无计可施,欲要拥众,而众已散了八九;欲要据险,而势孤力寡,如何能据,只得寻思要走。早有几个贴身贼将,打听得有赏千金、封万户的诏书,便你思量生缚了去请赏,我思量斩了首级去献功。你争我夺,竟将贼首斫成肉酱,而不可献矣。贼首既死,而余党便东西逃散,那里还有踪迹。及顾都督的兵到境上,而东南一带已是太平世界,竟无处劳一兵一将、一矢一炮矣。顾都督大喜道:“此皆葛县尉之功也。”遂细细的表奏朝廷,请加重赏。朝廷见兵不血刃,而四境扫清,甚嘉其功,因赐爵为关内侯。诏命到日,众皆称贺。葛洪独苦辞道:“洪本一书生,蒙元帅提携,得备顾问。即今山贼之平,非元帅大兵,赫赫加临,谁肯信一言,而遽解散耶?此皆元帅虎威所致,元帅乃谦虚不自有,而尽归功于洪,复蒙圣主赐以上爵。洪自惟草茅下士,何以当此?万望元帅代为辞免。”顾秘道:“解散之功且无论,即大兵之威,亦贤候檄府县虚应之所扬也,岂尽在本督?贤侯有功而不受职,朝廷不疑贤侯为薄名器,则疑贤侯为矫情。辞之何难?然揆之于义,似乎不可。”葛洪听了,甚是踌躇。

原来葛洪本念不甚重在功名,惟深注于修炼。平素与鲍玄讲究,知修炼以得丹砂为重,而丹砂惟交趾最良,今见辞功名不去,遂转一念道:“洪本书生,不谙朝廷典礼,几于获罪。今蒙元帅训教,辞爵既于义不可,但士各有志,才各有宜,今洪欲谨辞侯爵,别乞一命。总是朝廷臣子,不识可乎?”顾秘道:“既有所受,则不为矫情矣。但不知贤侯欲求何地?”葛洪道:“乞勾漏一令,平生之愿足矣。”顾秘道:“勾漏,下邑也,贤侯何愿于此?”葛洪道:“此洪素志也,望元帅周全。”顾秘许诺,果为他婉婉转转上了一本。不日倒下旨来道:葛洪既奏大功,勾漏一令,何足以偿。既称其有素志,着即赴任。侯爵虽不拜,可挂为虚衔,以示朝廷优待功臣之典。

葛洪拜谢了圣恩,又拜谢了顾都督,方才奉旨还家,与岳翁鲍玄将愿乞勾漏令,要求丹砂之事细细说明,鲍玄大喜。不久别了岳翁,携了妻子潜光小姐,上任而去。正是:

一官远远走天涯,名不高来利不加。

若问何求并何愿,谁知素志在丹砂。

果然勾漏是一小县,葛洪到任即薄赋减刑,宽谣息讼。不消两月,治得一清如水,真是民无冻馁,官有余闲。故葛洪在衙无事,闻知罗浮名胜,遂常常去游览,欲以山水之理,去参悟那性命之学。见那山水,到了春夏之时,则草木荣茂,到了秋冬之际,则草木衰落,因悟道:“此岂山水有盛衰,盖气有盛衰也。”偶看到梅花盛开之时,见开者开,落者落,因又悟道:“此亦非梅有开落,亦气有盛衰,故梅当其盛而开,缘其衰而落也。”因而自悟道:“万物皆在气中,岂人独能出于气外?少壮者,受生之气正盛也;老耄者,受生之气已竭矣。若欲长生,必须令此气常壮,不至于衰竭则可也。此《丹经》所以贵乎养气也。”由是朝夕之间,惟以养气为事,初惟静养;继用调息;继而闭其口,使气惟从鼻息中出纳;继而长收短放;继而吐故纳新,又直收入丹田;继而直贯至尾闾,又直贯至夹脊,渐渐有个贯顶之意,行之既久,只觉满腹中的精神充足,满身上的气血流通,十分快活。因暗想道:“吾自身中原有大乐,反不去料理,为何转在尘世中恋此鸡肋?”此时在勾漏作令,已满了三载,因而解了印绶,纳于上司,竟告病谢事而去。不日到了故乡,拜见鲍玄,道:“小婿为吏三年,真是两袖清风,惟有丹砂一筐,奉上泰山,聊以佐外丹之一用。”鲍玄笑受道:“得此,则黄白有种,无藉于世矣。”自此之后,翁婿二人,杜门不出,不是养气,就是炼丹。不数月之间,外丹已成,不但资生,兼之济世。然而细细一思,却于性命无益,故葛洪全不在意。虽不在意,而葛洪修炼之名,早已传播四方。

有一个淮南王刘安,原是汉朝子孙,朝代虽更,他却保全未失。他为人最好的是修炼外丹,只因未得真诀,往往为之而不就。他心不能死,尚苦苦的访求高人异士。今闻得葛洪之名,遂着人用厚聘,再三来敦请一会。葛洪初辞了一两遍,后见他殷殷不倦,转感他仰慕之诚,竟慨然而往。及到了相见,淮南王加礼优待,欲求他修炼之术。葛洪道:“修炼虽炉火之功,然其成败,实关天地之造化,并赖鬼神之护持。大王若存济人利物之心,则天地自然不吝,鬼神自然乐从,而铅汞通灵矣。倘妄想齐山,私图高斗,诚恐九转之功,必不能满也。”淮南王听了,不胜大喜,道:“贤侯之论,金玉也。安何敢私?但欲参明至理耳。倘蒙仙术,侥幸成丹,请悉以代民间租赋。”葛洪听了,因力赞道:“大王仁心仁政,天地鬼神实与闻之。洪虽薄德,何敢不于炉鼎之间少效一臂。”二人说得投机,彼此大悦。遂选吉择地,起立炉灶,安铅置汞,加以丹砂,尽心修炼。到了七七四十九日,如是者九转,大丹乃成。淮南王启炉,果得黄金三万两,不负前言,悉以代淮南一郡租赋之半。深感葛洪之传,敬之不啻神明。

然葛洪静思暗想,以为终日碌碌为人,而自家性命何时结果?必须弃家避世,远遁而去,择一善地,细细参求,方能有成。算计定了,此时身边黄自之资自有,不忧路费,遂暗暗的改换了道装,隐起葛洪名姓,别号抱朴子,止带了一个能事的老仆,飘然而去。又恐近处人易踪迹,遂顺着长江一路,直至京口,由京口转至丹阳,又由丹阳至常苏。常苏非无名胜之地,可以潜身,然山水浅足,故葛洪舍之而去。直至临安,见两峰与西湖之秀美,甲于天下,方大喜道:“此地可卜吾居矣。”因而遍游湖山,以择善地。南屏嫌其太露,灵隐怪其偏枯,孤山厌其浅隘,石屋憎其深沉,皆不称意。一日,从赤霞山之西而行,忽见一岭蜿蜒而前,忽又回环后盼,岭左朝吞旭日,岭右夜纳归蟾,岭下结茅,可以潜居,岭头设石,可以静坐,有泉可汲,有鼎可安。最妙是游人攘攘,而此地过而不留;尤妙在笙歌沸沸,而此中安然独静。葛洪看了,不觉大喜道:“此吾居也。”因出金购地,结庐以处。遂安炉设鼎,先点外丹,为资身之计,然后日坐岭头,观天地之化机,以参悟那内丹之理。一日有感,因而题诗一首道:

纵心参至道,天地大丹台。

气逐白云出,火从红日来。

真修在不息,虚结是灵胎。

九转还千转,婴儿始出怀。

葛洪悟后,因时时参想道:“天地所以不老者,先天之气至足也。人是后天父母气血所生,故有壮有老,不能持久,纵能于天地之气吐吞收放,亦不过稍稍延年,断不能使受伤之后天,重返不息之先天。”再又参想道:“若果不能,则神仙一道,尽属荒唐矣。他人且无论,即吾祖仙公,仙踪仙术,历历可征,岂亦荒唐耶?由此想来,必竟后天之中,仍有开辟先天之路。故《丹经》论至精微,有曰父母,有曰戊巳,有曰怀胎,有曰调养,有曰产婴儿,有曰出元神。此必有说,断非无故而妄立名色,以炫世人之耳目。且《丹经》又有曰三九郎君、二八姹女,又有曰黄婆,不知者尽指为采战之事。试思采战****,岂有得道仙人而肯著之为经耶?此中定别具妙理,而人未及参明耳。若果采战,纵有神术,亦属后天,何关性命。况且温柔乡。多半是黄泉路。”

原来葛洪自在勾漏,得了养气调息之术,有些效验,便日日行之。这一日,正坐在岭头初阳台上,吐纳东方的朝气,忽想起《丹经》上有两名要言,道:“炉内若无真种子,犹如水火炼空铛。”因又参想道:“据此二言,则调养不足重,而真种子乃为贵也。但不知真种子却是何物。若要认做药物,《丹经》又有言:‘竹破还将竹补宜,抱鸡须用卵为之。’由此看来,自是人身之物。但人身俱是后天,那里做得种子?”因而坐卧行动,凝思注想,无一刻不参真种子,再也参不透。

忽有一道人,古貌苍髯,来访葛洪,欲暂借一宿。葛洪看那人体态,大有道气,便延之上坐,请教道长何来,那人道:“来与汝说真种子。”葛洪闻言,便下拜道:“愿吾师指教。”那道人便一手扯起葛洪,道:“世兄请起,吾乃汝祖弟子郑思远也,特来传汝祖秘术于兄。”遂将昔日葛玄神仙妙旨,一一传授而去。葛洪恍然大悟道:“原来《丹经》所喻,皆系微言,实暗暗相通,所云三九郎君,即父也;二八姹女,即母也;所云戊巳黄婆,即父母****之媒也。父母之****,即父母先天之阴阳二气,相感相触,而交结于眉目间,而成黍珠也。此黍珠,吸而吞之,即吾后天中之真种子也。父母****,即战也;吾吞纳,即采也。采而温养之,即水火之炼也。修炼得法,而种子始成胎也。时足胎成,而婴儿始产也。婴儿既产,则元神始出也。元神出,然后化腐为神,而尸可解也。”葛洪自得郑思远之指点,此理既明,心无所惑,遂出囊中黄白,叫老仆去一一治办。又广结其庐,深深密密,好潜藏修炼,不与人知。正是:

茫然容易偏难识,得窍虽难亦易行。

药饵金丹皆备矣,大丹何患不能成。

药物既备之后,葛洪便闭户垂帘,据鼎炉而坐,抽添得鼎炉内水火温温暖暖、以待先天种子之来。而戊巳黄婆,则日引着明眸皓齿的三九郎君,与绿鬓朱颜的二八姹女,时时调笑于葛洪鼎炉之前。虽五贼为累,龙虎不能即驯也。参差了数遍,然阴阳之****,你贪我爱。出自天然,铅汞之调和,此投彼合,不须人力。况有黄婆勾勾引引,忽一时,金童玉女眉目间,早隐隐约约浮出一粒黍珠,现紫光明色。葛洪急开帘审视,认得是父母的先天种子。忙一吸而采入炉中,再抽添火候,牢牢固守,工夫不敢少息。过了些时,腹中渐觉有异,知已得了真种子。不须更烦药物,遂将所求,一概遣去,惟存心于调摄温养,毫忽不敢怠情。果是道参真诀,修合玄机,胸中种子结就灵胎,早日异而月不同。到了十月满足,忽有知有觉,产一婴儿,在丹田内作元神,可以随心称意,出入变化无穷矣。

葛洪到此,素心已遂,道念愈坚,因拜谢天地祖先,立愿施药济世,不欲复在世缘中扰扰。因遣老仆还乡报信,使家人绝望,自却颠颠狂狂,在西湖上游戏。他虽韬光敛晦,不露神仙的踪迹,然朝游三竺,暮宿两峰,旬日不食也不饥,冬日无衣也不寒,入水不濡,入火不燃,举止行藏,自与凡人迥异,遂为人所惊疑而羡慕矣。

一日,有一贵者邀洪共饭。时宾客满座,内忽一客戏洪曰:“闻令祖孝先公,仙术奇幻,能吐饭变蜂,不知果有其事,而先生亦善此术否?”葛洪道:“饭自饭,蜂自蜂,如何可变?先祖之事,或真或妄,予亦不知。但尊客既谈及此,或蜂饭之机缘有触,而不可不如尊客之命。”一面说,一面即将口中所嚼之饭,对着客面一喷。客只道是饭,忙低面避之。那里是饭,竟是一阵大蜂,乱扑其面,而肆其攒噬之毒。客急举衣袖拂之,那里拂得他开。左边拂得去,右边又叮来了,右边拂得去,左边又叮来了。客被叮不过,慌了手脚,只得大叫道:“先生饶我罢,某知罪矣。”葛洪笑道:“此饭也,岂会叮人,尊客欲观,故戏为之。既如此害怕,何不仍饱予腹内。”将箸招之,那一阵大蜂早飞入口中,还原为饭矣。满座宾客见之,无不绝倒。

遂传播其仙家幻术之妙,至钱塘县尉亦闻其名,特设席钱塘江口,请葛洪观潮。正对饮时,忽风潮大作,一派银山雪浪,自海门汹涌而来。观潮之人,尽远远退奔高岸。县尉亦要避去,葛洪笑留之,道:“特来观潮,潮至而不观,转欲避去,则此来不几虚度乎?”县尉道:“非不欲观,略移高阜。以防其冲激耳。”侍卫之人,恐其有失,遂不顾葛洪,竟簇拥县尉,亦退避于高岸之上,独剩葛洪一人,据席大饮。顷刻潮至,葛洪举杯向之,称奇道妙,恬不为怪,真是仙家妙用,不可测度。那潮头有三丈余高,却也奇怪,到了葛洪面前,宛若有物阻隔住的一般,竟自分流而过,独他坐处,毫无点水润湿,观者莫不称异。一日,有客从葛洪西湖泛舟,见洪有符数纸,在于案上。客曰:“此符之验,可得见否?”葛洪道:“何难”。即取一符,投之水中,顺水而下。洪曰:“何如?”客笑道:“常人投之,亦能下流。”洪复取一符投之,逆水而上。洪曰:“何如?”客又笑道:”西湖之水平,略遇上水微风,则逆上亦易事耳。”洪又复取一符投之,这符却便作怪,也不上,也不下,只在水中团团旋转。但见那上流的符,忽然下去,下流的符,忽然上来,三符聚做一块,便不动了。葛洪随即收之。客方笑谢道:“果然奇异。”

忽一日,葛洪在段桥闲走,见一渔翁自言自语道:“看他活活一尾鱼,如何一会儿便死了?只得贱卖些,自有个售主。”葛洪闻言,笑道:“你既肯贱,我欲烦此鱼,到河伯处一往,买你的放生罢。”渔翁大笑道:“此真买干鱼放生的了,果能活之,任凭放去,断不要钱。”洪遂于袖中,取符一道,纳鱼口中,投之水内,踊跃鼓鳞而去。观者无不称奇。

又一年,钱塘大旱,万姓张惶。也有道士设坛求雨,也有儿童行龙求雨,百计苦求,并无半点。葛洪看此光景,不觉动念。因安慰众人道:“莫要慌,吾为汝等求之。”因在葛岭丹井中,取水吸了一口,立在初阳台上,望着四面一喷,不多时,早阴云密布,下了一场大雨,四野沾足。

一日,见一穷汉,日以挑水为生者,因汲水,误落钱百十文于井中,无法可得,惟望井而泣,葛洪道:“痴汉子,何必泣,我能为汝取出。”遂于井上,大呼:“钱出来!钱出来!”只见那钱一一都从井内飞将出来,一个也不少。其人拜谢而去。

又一年,瘟疫盛行,葛洪不忍人染此疾,遂书符投于各井中,令人饮水,则瘟疫自解。又一人为钱粮逼迫,要卖妻子,其妻情急,竟往西湖投水。葛洪见了,止他道:“不必短见,我完全你夫妇罢。”松亭内一块大青石下,有贼藏银一包在彼,可叫汝丈夫往取之,完粮之外,还可作本钱度日。其夫往取,果得之,感谢不尽。

尝有客来谒葛洪,洪与客同坐在堂,门外又有客继至,复有一洪亲迎,与之俱人。而座上洪仍与前来之客谈笑,未尝离席动身。此乃葛洪出神妙用。每遇天寒客至。洪便道:“贫居乏火,奈何?”因而口中吐出热气来,满座皆暖。盛暑客到,洪又道:“蛙居苦热,奈何?”因而口中嘘出冷气来,一室皆凉。

或有请洪赴席,洪意不欲往,无奈请者再三勉强,洪不得已而随去。行不上数百步,忽言腹痛,即时卧地,须臾已死,请者惊慌,忙举洪头,头已断,再举四肢,四肢皆断,抑且鼻烂虫生,不可复近。请者急走报洪家,却见洪早已坐在堂上,请者亦不敢有言,复走向洪死所视之,已无洪尸矣。神异如此,人人皆道他是仙公再世,每以仙术济人,其功种种也,称述不尽。但在湖上邀游既久,人皆知他是个仙人,日逐被人烦扰,不欲更留,因振衣拂袖,返于故乡。此时鲍玄并妻子潜光,俱已去世,物是人非,不胜感叹,因访遗族子孙,以为栖止。曾著《抱仆子》内外篇、医书《金匮方》百卷、《肘后方》四卷,流传于世。既而仙机时露,复为人踪迹甚繁,心每厌之,遂独居一室。其年八十一岁,坐至日中,不言不动。兀然若睡。家人惊视之,己尸解而去矣。及视其颜色,虽死如生,再抚摩其体,却柔软不糜。至后举尸入棺,轻如无物,方知仙家与世人迥异。后朝代屡更,有人登葛岭凭吊之,尚若仙人之遗风不散,故地借人灵,垂之不朽,至今称为葛岭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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