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陆寻裕的那一天,从凌晨时分起便下起了大雪。
丁道西和丁雪原师徒二人亲自将陆寻裕送到了天星山大门前,在看着他留在雪地上的一长串脚印又渐渐为飘落的雪花覆盖后,丁道西终于动了动身子说道:“这接下来就要看龙川的了。雪原,咱们进去吧。”
丁雪原显得比他师父更加失魂落魄,不仅是因为这段时间以来一个接一个的失误,更是因为他意识到了在纠正这一个又一个失误的,竟然是龙川那个小子。
那个被掳来天星山用作胁迫其父亲的毛头小子,见到自己被毁容的爹的头一面吓得尿了裤子的胆小鬼,作为一颗棋子生活在天星山与万家楼夹缝中的可怜虫。丁雪原可以用一整天的时间来列举龙川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的各种证据,可这一切,眼下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雪原?”丁道西将手揣在一起,已经转身走了两步却发现丁雪原仍然站着不动,只管盯着陆寻裕独自远去的方向发呆,于是便出言招呼道。
丁雪原被这么一叫立刻回过神来,三两步赶上了丁道西。
“雪原你一定有很多疑问吧!”丁道西缓缓向前走着,在雪地中踩下一个又一个脚印,“瑞雪盛景,不如你陪为师在园中逛逛可好?”
“弟子遵命。”丁雪原恭恭敬敬地答应了一声,看看天空中密集的雪花,不禁生出一丝担忧,“要不,弟子先回房替师父拿把伞来?”
“不必了。”丁道西笑呵呵地说道,“瑞雪兆丰年,这雪是吉祥之物,咱们也沾沾喜气去去霉运。你是知道的,咱们可倒霉了太久了。”
丁雪原沉默地跟在丁道西身后走了一小段路,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师父,恕弟子愚钝。虽然眼下派去了万家楼的是褚江河的徒儿,可您原本是计划要褚江河去的不是吗?那既然要将他送去万家楼,为何一开始又大费周折将其抓回来?就算是要为龙川争功,当初让他出手抓褚江河不就行了吗?更何况,原本定下诱捕褚江河计划的就是他。”
“褚江河必须呆在万家楼才能发挥作用,于咱们于万家楼都是如此。”丁道西似乎正等着徒弟发问,“让他先来咱们这里走上一遭,目的是要确认他到万家楼起到的作用能于咱们有利。”
丁道西说完后便不再继续,而是等待着徒弟继续发问。
丁雪原急切追问道:“那么突然间换作褚江河的徒弟去万家楼,这能成事吗?”
丁道西回过头冲丁雪原笑笑:“这个计划出自龙川之手,这孩子心思细腻,自然考虑得周全。可若要论起精细来,却还差了一点儿。为师的眼下做的,便是为他画出的这副画描上合乎时宜的背景。”见丁雪原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他继续说道,“为师知道你心急,来,”他说着拉起了徒弟的手,让其与自己并肩而行,“我这就将所有细节说与你听听。”
丁道西说起龙川的计划有所欠缺是由他补充完整之时,一点儿不动声色,似乎并没有房间强调这件事。而丁雪原听在耳中,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当他与师父并肩行走于雪地之上时,虽然仍困于种种疑问,但他看向明晃晃的白雪的眼神却似乎被雪照亮了一些。
丁道西的语气依旧不紧不慢,看向最心腹的徒弟的神色却变得轻松起来。
而并不轻松的陆寻裕抵达万家楼的那一天正好是腊月三十。
虽然天星山和万家楼相距并不遥远,但时值寒冬腊月,又恰逢天降大雪道路冰封,一路走来辛苦不已。饶是陆寻裕这样常年跟随褚江河在外漂泊惯了的人也是叫苦不迭。本以为抵达了这天下闻名的万家楼,又逢着新春佳节,怎么也可以搭着人家过个好年了。
可待陆寻裕双脚都踩在了万家楼的地盘上时,这才发现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原本是应该张灯结彩迎接佳节的时节,整个万家楼却都沉浸在一股明显的焦虑不安之中,甚至没有一个人顾得上撤换掉厚重的大门上去年贴上的已经褪了色的福字。
龙川似乎是看出了陆寻裕的疑惑,一边在前边带路一边向他解释:“大师父的儿子,咱们万家楼的大弟子万行云眼下伤重,加之近来各种围绕于此的流言蜚语层不出穷,门中为应付此事人人皆已焦头烂额,”说到此处,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门中其它事务多有荒废也是迫不利己。”
“哦。”陆寻裕应了一声,四下打量着渐渐没入黑夜的万家楼各处,突然觉得阴暗的角落里似乎有幢幢阴影在浮动。他心下一阵害怕,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想要赶上龙川,但想想他冷冰冰的样子又立刻放弃了靠近他的念头。这个龙川似乎是在做好了要来的人是褚江河的全部准备后被告知来人被换掉的,他对顶替师父而来的自己似乎特别不满意,整个人绷得紧紧的,让陆寻裕总觉得他会突然大张开嘴吃掉自己。想来陆寻裕也挺理解他的,将已经做好的准备全部推翻再重新来过确实是一件磨人的差事。
不过陆寻裕这若有似无的内疚并没能持续多久,毕竟,自己也十分郁闷。丁道西到最后也没有向他说清楚他们为何要救治至今昏迷不醒,而在外早已被人误传已经过世的万行云。陆寻裕对此好奇得要死,可褚江河、熊小满,包括他自己的命都攥在对方手里,他只得决定暂时屈服不再深究,只待到了万家楼再慢慢打听。
眼前的龙川在陆寻裕看来,虽然年纪轻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可看起来他在万家楼中已经算得上一位说话算数的主了。他样子生得十分端正,但陆寻裕看着他挺拔的身姿和俊俏的脸蛋,总忍不住想起龙老四佝偻的身形和融化的脸庞。
似乎是感觉到了身后之人异样的目光,龙川突然间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盯着陆寻裕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陆寻裕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反倒惹得龙川起了满腹的疑问。眼见对方起疑,陆寻裕又急急地补救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觉得你年纪轻轻已是堂堂万家楼的管事人了,实在让我又钦佩又惭愧。”
龙川听罢不禁皱眉:“我不过是万家楼中一名普通弟子,何来管事人之说?”
陆寻裕察觉到了龙川的不悦,可看龙川对此一本正经的态度,显然自己随口而来的一句奉承话恰好触及了敏感话题,于是便装出一副不会看人眼色的样子涎着脸继续说道:“你看,这万家楼守卫森严不啻于官府衙门,我一个不明不白的外来闲杂人等,不过就因为你一句话就给放进来了。有这本事,你不是管事人是什么?”
龙川面无表情地回过头继续朝前走,一边走一边用毫无感情起伏的声音说道:“当初在百里山中,众人只见你跟褚江河在一起,却并无人知晓你们同行几人的真实关系。我不过是向门中解释你是宋府小姐少爷的友人,此番寻来是探望李姑娘的而已。”
“倩儿姑娘是贵派的贵客,又岂是外人说见就能见的,想来还是龙大侠你在门中地位甚高的缘故吧。”陆寻裕紧跟在龙川身后,睁着眼睛说着瞎话。
龙川回过头来,冷冷地看了陆寻裕一会儿说道:“不是我地位高,而是李姑娘为门中贵客,友人来访,我们自然会好生招待。”
陆寻裕咽了一口口水,看着龙川似乎洞察秋毫的目光,感觉自己像是衣衫尽被人扒光了一样的尴尬。正自懊恼间,却听得龙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只需要按我的吩咐做就好,另有一点就是,万万不可透露你师父是褚江河的事实,当然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是一名医者。”
陆寻裕忘记不迭地点点头:“是是是,我都记下了,我一定会照办。并于我的身份,就照着你和丁大侠商量好的,说我倩儿和宋吉祥的友人,宋府突遇变故,宋吉祥获罪被通缉,我特地寻来此处找倩儿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说可还妥当?”
龙川头也没回,轻轻地点了点头以示赞同。
陆寻裕想问问林倩儿的事,特别是几次提到林倩儿的名字都让他差点忍不住脱口而出。可想想此刻被关在重新加固后的地窖中的褚江河和熊小满,他硬着咬着牙齿忍了下来。
“别再将能伤到你的刀递到敌人手里。”
这是陆寻裕到地窖里跟褚江河告别时,难得一本正经的褚江河附在他耳边低声说给他听的。
想像着林倩儿有可能就在与自己一墙之隔的地方,陆寻裕焦急的心犹如被猫抓一般难受。
已两把匕首抵在胸前,可不能再将能贯穿自己心脏的利剑再交出来。
陆寻裕咬咬牙,不再多说一个字,缩着脖子跟上了龙川渐快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