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了徐司马府邸后门处不远的一个巷口，等了一阵，就见巷子里闪出来一个头戴帷帽，一身青色短打扮的身影。
萧艺有些哭笑不得：他让宇文璃穿一身短打扮是为了方便稍后在齐乐园遮掩身份，可她却此地无银的戴了个醒目的帷帽，这是怕人不知道她有问题么？
因此宇文璃一上车，萧艺便拿掉了她的帷帽，又把她好一通说服教育。可沉浸在喜悦和期待中，状态极其亢奋的宇文璃压根没把萧艺这通话当回事，只是一个劲地乐。
从宇文璃上车时起，林星儿就在打量身边这个据说是徐司马家亲戚的少女。
宇文璃虽然是帝姬身份，可她从小就喜欢舞刀弄剑，但偏偏又没有太好的天分，再加上身份特殊，前来教授她武艺的禁军将官们又哪里真敢让堂堂一位帝姬跟着自己吃苦受累？所以学了十年，她一身武艺仍是平平。不过，练武多年却让宇文璃养成了一派爽朗直率、大大咧咧的作风，这也让外人极难从外表与举止上揣度得到她的身份。
林星儿也向萧艺打听过这位“羽璃”姑娘的身份，萧艺推说自己并不清楚，只知道她人还不错，和她的“舅母”徐宁不是一类人。
三人在车内小声说着话，尤其以宇文璃的话最多，内容则不外乎是打听戏园子里的那些事。偏巧林星儿以前是个常常和狐朋狗友们逛戏园的主，说起戏园里里外外的事，没有她不清楚的，比起萧艺这个只在齐乐园待过一阵的外来户，她的了解显然更全面。
如此一番你来我往的交流下来，林星儿也慢慢在心里认同了萧艺对这个“羽璃”的评价。的确，她身上看不到任何一点跋扈的影子，有的只是实实在在的真诚，喜怒哀乐毫不掩饰，当她听说戏园里师傅对学徒，班主、园主对奴仆的种种刻薄与狠毒时，也毫不留情地唾骂这些劣行。
和萧艺一样，林星儿也有那么一瞬，几乎忍不住就想在宇文璃面前将她那个“舅母”的所作所为坦陈一番。好在萧艺觉察到这个苗头，及时地从旁打岔，轻描淡写地推开了话题，才避免了一场可能的尴尬。
萧艺现在其实已经断定宇文璃并不了解徐宁的恶行，更不会与她同流合污，但考虑司马府在黄州城的超然地位，考虑到传说中徐宁的心狠手辣，他并不想让宇文璃知道真相，然后将她陷入危险的境地——以宇文璃的直率，以她作为副采访使的身份和角度，一旦让她得知徐宁的种种不堪，只怕她会立刻当面锣对面鼓地与徐宁起冲突，到时，纵然她的身份再怎么尊贵，在徐宁这个“土皇帝”的地盘上，恐怕也讨不了好去。
徐宁的事，他一定会揭发，但并非是现在。他已经决定，要在宇文璃完成了职差，要离开黄州的时候再用书信的形式告诉她这些。
比周人多出千余年见识的萧艺实在是太了解了，在黄州这个天高皇帝远，周边又多山林，常有盗匪啸聚的偏远之地，徐宁这种地方要员往往能够将治下的整个地方纳入自己的羽翼下，并用盘根错节的关系，让本地所有的土豪乡绅与自己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即便是皇帝，也不会轻易去拔除这样一棵深植于此的大树，对于那些在地方上作威作福的官员，只要没有闹大，没有让御史台那些“愤老”们上书奏请查处的话，那么他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萧艺甚至已经计划好了，到时候给宇文璃的书信上要如何陈述徐宁的所作所为，又要告诉她，该如何制造舆论，让监察御史们来充当急先锋，迫使皇帝与朝堂不得不重视，最终也就不能不惩办徐宁。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此时此刻，萧艺心里想的便是今晚是否能够成功的掩人耳目，让宇文璃痛痛快快看一场戏，而自己则去鲁玉凤成功交涉，并赎回自己的身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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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到了城南齐乐园门前，长顺特意找了个人少些的地方停住了车。
此时，已经先行赶到园子门口的听香和几个林府的小厮、丫鬟们便立刻围了过来。
林星儿第一个下了车，然后是一身短打扮，改梳了双环髻，又在脸上用朱砂画了一块胎记的宇文璃。
出发前，林星儿曾经告诉听香，说是要带一个故友的远房亲戚来看戏。因此见到宇文璃，听香也并不觉得诧异，还主动为其余几个下人解释了一番。
林星儿便吩咐听香，让她带着其他的下人赶紧先去她订下的雅间里打扫布置一番。听香也不疑有他，领命便去了。
林星儿和宇文璃便转回身来，看着黑乎乎的车厢，带着十二分的期待，等着里边那个人的出现。
黑暗处，先是出现了一只鞋子，一只绣花的平底布履，但尺寸却比常见的绣花履要稍大一些。然后是裙裾的裾脚，再然后，便是上身浅白圆点花的窄袖对襟薄衫，下身湖蓝色百褶裙，腰系一条绯色丝带，并且施脂抹粉、画眉点翠的变装版萧艺了。
饶是萧艺从来都举得自己哪里有一点“娘”的气质，在擅长化妆的林星儿一手调制下，再配上芸娘亲自设计和打造的这身行头，他都觉得自己这模样颇有几分姿色了。马车里那面铜镜上都险些沾上了他的口水。
反正变装这回事，或兴之所至，或迫于无奈，偶尔为之也无伤大雅，只要不久而成癖就好。萧艺对自己的“直度”还是有百分百的信心的。
林星儿与宇文璃互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得出彼此的惊讶和忍俊不禁。萧艺知道再看下去，这俩妞肯定会笑场，于是便小声催促道：
“看够了就赶紧办正事！”
林星儿强忍住笑，转过身去，拿出她的少小姐气派来，口中道：“阿璃，晓依，随我进园子去吧。”说罢，启步便行。在她身后，作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打扮的宇文璃与萧艺并肩而行，紧随其后。
萧艺对“晓依”这个临时的称呼实在是有些难以适应，立刻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宇文璃与萧艺的打扮，其实都是周朝的丫鬟、侍女们中常见的，只不过一个是在平日里做体力活时的穿着，一个是正式场合的服色，但对于来戏园看戏来说，他们穿什么都没所谓。于是，平生最厌烦长裙曳地的宇文璃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短打扮，而为了掩人耳目混入“熟人”众多的齐乐园，萧艺只能选择与他平时的穿着反差最大的襦裙打扮了。
果然，在园门口负责迎客的一众人，谁也没有多留意林星儿身后那个微微低头，每一步都谨小慎微的丫鬟“晓依”。萧艺的身上倒是出了大把的汗，门口那些人里，他能叫得出名字的就有三个，还有两个也很眼熟。
好在进了园内，走在庭院内，没有了门口那么多亮晃晃的灯笼，光线稍黯，萧艺紧绷的神经也就放松了不少。
一路无事，来到真正观戏的园子“春慧苑”内，林星儿与宇文璃直接上楼去二楼的雅间了，而萧艺则如计划的，混入来来往往的人丛里，寻觅着机会慢慢接近后院。
到了那道通向后院的月亮门前，正遇上几个巡行的护院从里边出来，萧艺便站到了附近几个正聊着闲天的，不知是哪一家的丫鬟们身边。待那些护院们走远了，他这才又若无其事地走回到月亮门旁。
当他回过头，再一次检视周围的情形时，却听一个声音道：
“你是谁？”
萧艺心道不妙，回过头来，正准备按预定计划一样开始比划手势装哑巴，可仔细一瞧，月亮门下站着的那人，一身打了无数个补丁的葛衫，一张枯瘦的脸庞，不是“马猴”马连生还能是谁？
时隔多日，再见故人，萧艺忽然心头一酸。好在他陡然警醒，省起自己眼下的处境，于是便果断地拉起马猴走向后院的柴房。
马猴忽然被一个个头比自己还高些的丫鬟拉着走，心里别提有多别扭了，不过，当他留意起身边这个“丫鬟”走路的姿势时，再借着月光从侧面端详起“她”的样貌来，他猛地省悟：
“文哥儿？！”
萧艺脚步不停，只是点了点头，并嘱咐道：“小声点。”
马猴“哦”了一声，像看妖怪似的看着一身襦裙的萧艺，脸色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到了柴房，先确认了一下里边并没有人，萧艺这才拉着马猴钻了进去，又反手掩上门。
马连生有些激动，迫不及待地问道：“文哥儿，我偷听鲁大娘派出去抓你的人向她回报，听说你进了林府？”
萧艺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却又听马连生抢着道：
“这些日子不见，难道你就已经做了林家哪位老爷的面首了吗？你怎么可以这样……”
萧艺有些无语，心道你哥哥我看上去哪一点不正常了……当然这身打扮另有原因，重要的是，你哥哥我看起来像是那么容易掰弯的吗？
萧艺懒得多解释，直接脱下身上的襦裙，露出里边的一身黑色短褐。
“马猴，你要仔细听好了！今晚可能会发生点大事，我本来没敢太指望能够遇上你，还打算事后再来寻你的，不过既然遇上了，那就更好办。”
说着，萧艺从身上摸出一个钱袋子，以及一枚背面有几条划痕的铜钱塞到马连生手上，又道：“这个铜钱你单独收好，再拿着钱袋子，直接去园子外面，门口那些人拦你你就说是替雅间的客人到外边买热馄饨的。然后你出了大门往东边走，在街口那应该有辆乌鬃马拉套、红漆车身的马车，车夫是个和我们年纪差不多的小哥，你喊他叶二郎就行，把那枚铜钱给他看，然后就上车里边去等着，剩下的事就不用你管了，不管他的车到哪，你都别露头，别出来，懂了吗？”
马连生起初还不明所以，听着听着，便觉察出萧艺这些话里的不寻常了，最后终于明白，“文哥儿”这是来兑现当初的那份承诺来了。
虽然萧艺来得有些迟，但在马连生这个从小就在鲁玉凤淫威下长大的穷苦少年人眼中看来，“文哥儿”已经是敢担当，重承诺的真汉子了，他又怎么会去计较“文哥儿”晚来了些日子？当初萧艺与他约定一月之期，其实最主要的是希望马连生能安心活下去，这个道理，马连生事后也想通了。如今萧艺再次来到齐乐园，并且安排了他脱身，在少年心中看来，这已经是老天爷莫大的恩惠了。
被鲁大娘那伙人虐打都极少落泪的马连生，忽然就两道清泪夺眶而出。
“文哥儿，你……我都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萧艺叹了口气，拍拍马连生的肩膀宽慰道：“我懂你的意思，不过现在不是抹眼泪的时候，你去洗把脸，静一静再出去，放心好了，身契的事，我也会一并给你解决的，不会让你再像我之前一样在鲁大娘那些人面前躲躲藏藏了。马猴，往后的好日子还长呐！”
抚慰好激动不已的马连生，萧艺这才闪出了柴房，观望了一阵院内的动静，这才贴着墙根往鲁玉凤住的那幢阁楼去了。
其实，之所以要定在八月十四行事，正因为萧艺知道，鲁玉凤每个月的初四、十四和廿四这三天都会拒绝一切会客往来，躲在自己的阁楼里盘账——其实所有的账目早有账房给处理妥当了，对她来说就是纯粹的数钱而已。更重要的是，鲁玉凤数钱的时候，是禁止任何人在她身边的。
果然，此时阁楼下只有两个护院和一个随时候命的丫鬟。那两个护院正在逗弄着那个生得一身媚骨的丫鬟，根本不会留意到黑漆漆的墙根下有什么动静。
萧艺悄悄溜上了阁楼楼梯。
到了楼上，一片漆黑之中，只有前边一间大房里透着灯光。他轻步走到一扇敞开的窗户边，小心翼翼地朝里边张望。
肥婆和守财奴合而为一的鲁玉凤果然坐在榻上，数着满地的铜钱和金帛，随着她每一次划拉着榻上那些财物的动作，一身的肥肉便跟着震颤一轮。
萧艺从腰间摸出一柄短刀，紧握在手，慢慢向房门口走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