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仲卿笃定:“嗯,我必须离开。”
“好,你杀了我。”
“什么?”
见莫仲卿一脸惊怔,白素衣依旧淡淡地重复道:“你杀了我就能离开。”
“为什么?”
“你都要离开我了,也不在乎多给我一刀,所以还用问为什么么?我不过是道幻象而已,动手吧,还在等什么。”
见白素衣冷冷说罢,旋即闭目待死,莫仲卿心里已涌起莫名的愤怒。
她这算什么?不是明摆着胡搅蛮缠以死相逼么?但以为这样就有用么,难道她认为这样我就不敢动手么?
是的,反正她是假的,是道幻象,更何况还是道骗了自己整整一十八年的幻象!
莫仲卿草草收摄心神向着白素衣走去,解下腰间佩剑,高高举起一剑斩下,而那佩剑却是滑过白素衣右肩,牢牢嵌入了土里。
“怎么,你不敢动手?你为什么不敢动手,又凭什么不敢!”
面对白素衣气急败坏的质问,莫仲卿唯有沉默以对。
是的,他的确不敢!
方才一瞬间,一十八年的过往似乎在脑海中猛然炸了开来,一切温馨甜蜜相濡以沫的过往犹如走马灯般历历在目,是以、纵然已知这女子不是白素衣,纵然更知这里不是现实,可他还是不能,不愿,不敢这般去做!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
他可以被人诟病成“优柔寡断”,却绝不做一个薄情寡义之人。
“你赢了!”
莫仲卿深深叹了口气,径直掠过白素衣向着谷中木屋走去,背影显得无奈而萧索。
而后一晃又是余年,莫仲卿不再和白素衣说任何一句话,他将自己关在木屋中,整日不语,坐等大好年华独自逝去,日复一日、终自郁结成疾。
如是这般又经半年,莫仲卿的生命已是风烛残年,即将熄灭。
这日,他如往常一般躺在卧榻之上,双颊枯槁凹陷,双眼空洞地盯着屋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莫仲卿不用扭头就知又是白素衣来看他。
今天白素衣穿得很是端庄,一身三绕曲裾上绣着大段大段的青花,这一针一线都是她自己亲手缝制,绣了半年仿佛就是为了今天。
她见卧榻上行将就木的莫仲卿,再摸了摸自己不变的容颜,心中轻叹,转而展颜唤道:“夫君。”
莫仲卿一如既往地没有理她,甚至干脆闭上眼睛。
“夫君,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未曾再开口,如今到了这般田地,就算我求你,和我说一句好么?”
莫仲卿勉强睁开眼睛,嗓音犹如生锈的发条般嘶哑道:“我快死了,你还来作什么?咳,咳……”
见莫仲卿咳得厉害,可白素衣反笑了笑道:“我曾说过,陪你到死啊。”
莫仲卿没有理她,显见此刻不论是什么话,又有什么企图,都已不能在他的心头兴起半点波澜。
白素衣伸手抚了抚莫仲卿那已是枯槁的面容,轻道:“本来不是这样的,你若是开开心心也不会如此短命,我也就能多陪你些时日。”
莫仲卿已经懒得再听。
一个骗子的话还有什么可信的?又有什么理由叫自己明知被骗,还能开开心心继续装作不知道,嗯?
白素衣自顾自再道:“我本不该告诉你真相,我本可以骗你很久。我甚至认为我可以取代所有,给你快乐。可是直到那天我才发现错得厉害,你原谅我好么?”
莫仲卿勉强用鼻子笑了笑,不过双眼却未曾睁开。
“你为何又不说话了?难道就真的如此恨我?”
莫仲卿的确已不想再多话,更何况此刻气息越来越弱的他也未必再有气力和她争论这些,显见任谁都可以瞧出他已油尽灯枯了。
白素衣见着这些却没有显出一丝一毫惊慌,一张脸反是显得益发平静与镇定,甚至还将发髻挽了圈,好整以暇地将想了一夜的话,缓缓道了出来:“你知道吗?我独自在这里很久很久,久到忘了自己当初的面容,所以我就用了你心目中那个女子的面貌见你,所以你的确该恨我。但我仍是想最后求你一件事,夫君、你能睁开眼睛再看看我吗?我现在这样应该是本来的样子。”
莫仲卿听着近处的声音似乎远在天下,意识也跟着开始模糊。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也快要解脱了,是以,他打算睁开眼来瞧瞧,临死前满足她这个微不足道的愿望,可却无奈地发现原来轻薄的眼皮也可以这么沉重。
白素衣等了又等,见他双目动了动却依然紧闭,只得抹去了眼角泪花,强颜欢笑道:“好吧,时间并不多了,我一人给不了夫君快乐,那就将夫君还给他们好了。”
莫仲卿突感到面上一热,似乎一滴清泪悄然洒落,跟着又是三五滴“清泪”飞溅到了眉间,唇角,然后便是突如其来的腥甜之气塞满了整个鼻腔!
莫仲卿心脏猛地一缩,陡然意识到不对的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睁开双眼,赫然就见那榻旁白素衣已将一把匕首刺入了心房。
“你!咳、咳…你…”
莫仲卿已是气得说不出话,十指微微轻颤仿佛要奋力抬起,可一个苟延残喘的病人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素衣努力地将匕首一寸寸推入心房,显得决绝又倔强,而此刻她的神情居然仍带着一丝莫名而努力的微笑。
她居然还能笑!
莫仲卿彻底愣住了,他几乎来不及思考就见盖在自己身上的被褥,衣物,以及周遭房屋乃至白素衣这个人都开始涣散出颗颗光点,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四散而去。
看到这里莫仲卿本能地意识到了什么,心头也陡然揪紧,但那种愤懑不平,满腔疑问促使他忍不住嘶声道:“为什么?”
白素衣欣慰一笑,“我不是说过,会陪夫君到死吗?夫君难道还不曾明白?”
莫仲卿明白!但他想问是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解释?
为什么一直让我误会成是胡搅蛮缠以死相逼!
而就这个时候,周遭的时光仿佛开始倒流,莫仲卿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就坐了起来,他也根本没时间顾及手臂上重新焕发光泽的寸寸肌肤,一心只想猛然前扑将白素衣牢牢抓住!
可谁想双手刚刚触及衣角,眼中的白素衣已如一地蒲公英般四散而开,飘飘荡荡遁入虚空,那点点光芒犹如腐草化出的萤火般微小,透明,脆弱不堪。
“不!”
莫仲卿的喊声,短促而惊慌。
他向着光芒胡乱抓取,浑然不觉周遭景物已是尽去,徒留死一般的黑沉伴于左右。
而这般黑幕之中,那稀稀落落的光点似也再敌不过黑暗的吞噬,纷纷消弭于无形。
他越看越是心急,也终于在最后一粒光芒消失之际,将它小心翼翼地合入了掌间。
莫仲卿缓了缓心神、长舒一口气,此刻他全副心神都在合握的双掌之中,完全不觉自己已回到年轻时的模样。
他将双手小心翼翼地打开,就见那枚微弱的黄点兀自在双掌见悠悠荡荡,随即、但见那黄点逐渐变大,变白,刹那间盖过黑幕,莫仲卿便在一片炫目的光晕中昏死过去。
……
每个人的际遇总是在细微间得以改变,这就好比莫仲卿与莫婉溪一个在苑内一个在苑外的距离。
当莫仲卿悠悠醒来之际,发现自己已然卧在一处精舍的卧榻之上。
而自己的右首是扶床而睡的小师妹莫婉溪,触及她那带着酒窝酣睡的面容,莫仲卿恍若隔世相闻。
“我这是回来了?可为什么仍是不高兴不起来,仍是隐隐作痛,她明明就是道幻象啊。”
莫仲卿轻叹一声、将心中的诸多复杂感情一一收敛,右手微微动了动欲待起身,忽觉手中原来还捏着些东西。
他悄然直起上身,两眼随之瞧去就见手中捏着竟是一副画卷。
画卷被自己捏得很紧,紧到表面已生出了本不该有的褶皱。
莫仲卿心头微微一动,将它递到眼前,刚欲展开却发现那面上褶皱竟是随着自己手指放开的同时,又奇迹般回复了平滑,一如初态。
这让莫仲卿不禁有些讶然,手指下意识摩挲起那玉白背面来。
未几、这才意识到画卷质地既不是用宣纸也并不是羊皮之类的事物,而是摸起来非金非玉,却又有一股温软如脂的光滑质感,这让莫仲卿不禁有些纳闷,暗忖道:“难道,这是用人皮做成的画卷?”
莫仲卿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得一跳。当下定了定心神,缓缓展开卷轴,当他将半丈来长的卷轴如数打开时,眼神却又死死盯在了画卷之上再也挪不开半分。
这画卷边缘四周皆是云雾缭绕,云雾中似乎隐藏着其他景物却看不真切,而正中心半尺来长的距离,却以浓墨重彩清晰地描画着一副空谷秀景。
莫仲卿自然认得这是百花谷,更认得其中一大一小隐有间距的木屋,便是自己曾住过的地方,这里还有自己亲自栽培的百草药园,自己常坐的长椅,常用过的耒耜,看着那无比熟悉的画中景物,先前过往历历在目,恍然一瞬间又梦回当初。
只是、这画中却少了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现在就捧着这副画卷,而另一个画中女子,却不知魂归往了何处。
“我,这算两世为人么?她,她究竟,究竟是谁?”
半晌、莫仲卿定了定心神,刚欲收起画卷不再瞧看、却发现不知何时,那莫婉溪竟是睁大了眼睛,看着画卷。
“师妹你……”
莫仲卿还没有说完就见莫婉溪急吼吼地扭过头,道:“你终于肯将它打开了了?之前明明攥得那么紧。”
莫仲卿道,“师妹是说,我昏迷时一直握着它?”
莫婉溪打了呵欠,伸了个懒腰,懒懒道:“不错,我还以为你握着什么宝贝呢,怎么里面什么都没画啊?你为什么瞧着一张白纸出神,害我也跟着瞧了半天,眼睛都算啦。”
莫仲卿蹙了蹙眉头,看着眼前画中的景物,再看了看莫婉溪那一副不似开玩笑的神情,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明悟,岔开话题道:“师妹可知这卷轴是哪里来的?或者说你在哪里找到我的?”
他拿捏着措辞,因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段路开始就完完全全进入了这画卷之中。
莫婉溪听他这般问来,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真如那天魁师父和色离师兄说的那样啊,你可知你昏倒在的大殿便是酒色财气中的色台大殿,殿中梁顶周围挂满了各色各样的图画,其中以美女居多。
而你当时就昏倒在大殿门口,至于这张画卷,我还以为是什么绝色女子将三师兄魂给勾去了呢,哪想,哪想却是一副空白画卷…”
莫婉溪话语调侃故作轻松,可目光流转间显然在想些不得了的事情,这说到最后双颊羞红,语调已是细若蚊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