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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苏 玉 真

吴兴萧培之,世家子。十五岁入泮,年已及冠,尚未卜凰,读书于宅旁别业。一日,读至二更许,忽闻窗外有人曰:“萧相公勤读哉!”闻其声,娇婉似女子;既面搴帘入,视之,果静女其姝也。萧知其非人,故问之。女曰:“深夜奔人,可留名作节孝坊耶?君得丽女,妾爱才郎,邂逅相遇,与子偕臧,亦幸甚矣,何穷诘焉!”遂相狎。已,复问之。女自言为狐。自是每夜必至。几一月,狐忽曰:“君何二十许无伉俪也?”曰:“老母苛索:门户当,求淑女;姿容美,责门第,故迟延至今耳。”狐曰:“何须远求,东邻苏孝廉女,小字玉真,才貌双绝,岂非佳耦?”萧曰:“门第相若,居诸甚殊,渠焉肯俯就?”狐曰:“曾媒之否?”曰:“未也。”狐曰:“姑媒之,若其不谐,妾请代谋。”

萧即告于母,烦至友作伐,果不谐。狐怒曰:“渠何高自位置也!君果欲妻之,妾能百方以谋之。”曰:“矢欲得之为妻。”狐曰:“此心不可以境地移也。”萧曰:“诺。”盖玉真幼从父学,工于诗,凡有题咏,必使小青衣呈于其父。偶成一绝句,其父阅之,批云:“押韵稳妥,设想新奇。”其诗云:“绣罢频呼姊妹看,暖风晴日满阑干。花间打散双蝴蝶,飞过东墙又作团。”一日,夜深不眠,玉真犹自反覆涵咏,忽一少年自外入,视之,西邻萧培之也。女惊讶曰:“深夜来此何为?”曰:“特来请教耳。”萧见女独坐长榻,遂亦与之并坐,曰:“昨烦冰人,何故相拒?”女曰:“此事非吾二人所能主也。”萧曰:“此事非吾二人所能主,实吾二人所可为也。”女闻之,颜红过耳,羞惭无以自容,欲行而生牵之。女曰:“请看吾所作之诗好否?”遂以所作之七绝授萧,实欲借此而逃。萧曰:“不暇阅此。”言已,忽若梦醒,仍兀坐书斋,其诗尚在手也。阅之,羡慕至极,遂援笔书于诗后曰:“今生若能得此为妇,当预筑金屋以俟之。”欲狐来向渠言之,而狐竟不至。次日,无心读书,遂作七绝云:“曾向天台访玉真,当头片月皓如银。深沉院落重关锁,谁念萧郎是路人?”后书“邻生萧培之拜赠”。及晚,回忆玉真华容,意欲再往,恨梦不复灵。既而一女子搴帘入;视之,正东邻女苏玉真也,大喜。亦曰:“深夜来此何为?”女若痴若迷,不知所为。萧遂拥之于怀,腮连目睨,情态难书。欲与欢好,女不可,曰:“不嫌媸丑,愿琴瑟永谐;若私合,则决不敢从。盖妾一失节,君必厌弃,彼时妾既不可以二夫,势又难以归君,终身无依,苦何如之。”萧矢以必娶,乃以家藏翡翠玉如意为凭,女亦以揥发小金如意为赠,斯时惟听萧生之所为矣。而女忽杳,萧深以为憾。次夕,狐至。萧以连宵之事告之,狐但微笑。萧曰:“此皆卿之所为耶?”言之面有愠色。狐曰:“君欲与玉真作夫妇,度君于彼,度女于此,正以笃君伉俪之情,乃以不得苟合怼妾,岂一日之欢可毕百年之好乎?”培之怃然谢过。

苏孝廉虽拒萧媒,比邻而居,时相往来。一日,偶诣萧斋,值萧不在,见案头有诗一首,视之,乃其女所作之七绝,评语甚亵,遂怀归。复于女闺门外拾萧生赠诗,大疑,告其妻。妻曰:“谓女与有私,吾家门之深严,则断断不能;若云其无,何以女诗在彼,生诗在此?其中必有他故。不若示意于萧,使渠通媒灼,既结丝萝,则群疑皆释。”苏以为然。言际,玉真之大婢春芳窃听之,遂告玉真。中心暗喜。苏甫欲示意于萧,而萧中乡科矣;复欲示意,而萧会且殿,官翰林院编修矣。向也萧通媒于苏而苏不欲,今也苏欲示意于萧而萧遽贵,苏恐有攀援之议,事遂中寝。

初,玉真闻大婢春芳之言,以为心愿易遂。后闻萧贵,而姻事未有成说,衷怀蕴结,针黹懒作,茶饭亦渐减,遂恹恹似病。春芳窥其心,曰:“姑娘以婢作心腹,如有心事,房中可与言者惟婢一人。”女不答。移时春芳复曰:“得无为萧郎之事乎?”女闻之愕然,以心事被渠猜破,遂曰:“实为此。”因将梦魂之事,历历言之。且曰:“有信物在此,欲遣人执往以探其意,惜无其人。”春芳曰: “婢男妆,令王老阍人伴往,其可乎?”女曰:“可,但难言于父母。”春芳曰:“奴代禀之。”玉真有庶母弟某与女同庚,春芳遂冒其名而往。既相见,萧曰:“君非苏某兄。”春芳曰:“然,弟乃苏某兄之表弟王某。”萧见其丰姿清秀,举止儒雅,心甚爱之,曰:“足下见弟,有何指教?”春芳曰:“家表兄有一物,言系阁下所遗,遣弟送还之。”遂出一物交培之。视之,乃所赠玉真之翡翠玉如意也。大骇曰:“令表姊字人乎?”曰:“未也。”“将议字人乎?”曰:“亦未也。”春芳佯问曰:“阁下睹物,辄问家表姊字人与否,其何以故?”培之曰:“实告君,弟与令表姊梦会二次,信誓旦旦,尝以是物为赠。今烦足下送还者,试余心耳。请将原物带回,弟心犹初心,迄今未少易也。”遂将如意仍交春芳。既而庖人奉馔,培之执杯劝饮,春芳辞以素不会饮。时狐从培之在京,遂耳语曰:“客非苏之表弟,实玉真之大婢春芳也。”萧闻之大喜,遂执杯强劝之。春芳不得已,勉饮一杯,飞红上双颊,灯下观之,尤艳绝。培之曰:“敢问妙龄?”答言十七。曰:“令正青春?”答曰:“长弟二春,尚未过门。”培之笑曰:“摽梅愆期,在足下或可支持,令正当抱子之年,尚未经人道,可谓怨女矣!”春芳闻之,羞红满面,无以自容。未几,席终彻馔,从人皆散。培之曰:“今宵与足下同榻如何?”春芳辞以不惯。培之曰:“足下花烛后,洞房亦将自寝耶?”春芳曰:“渠系女子,固自乐意。”培之曰:“卿系男子,仆亦不乐意与卿同榻矣。”春芳闻之,含羞不语。培之曰:“仆素识卿,为玉真闺中良友,今自投罗网,尚能逃乎?鱼网之设,鸿则离之,仆何得之巧也?”因而拥女于怀,欲与欢好。女曰:“妾已到此,势固难免。但妾奉命而来,苟事先主人,不惟妾陷不义,君亦不情。不嫌微贱,愿作小星,今则未敢从命。”培之再三恳求,女曰:“无已,请不脱中衣,听君之所为,他则请死不从。”未几,狐入。培之向狐言之。狐曰:“真义女也,可听之以成其义。”培之归,言其事于母。母令娶苏为伉俪,纳春芳为副室,狐亦遂绝。

虚白道人曰:合婚姻于两家,各如其意,而不致勉强;度男女于一处,两笃其情,而不令苟合,皆用情之正也。而狐之撮合若是,狐亦近人情矣。吾人之情,用之于偏则偏,用之于正则正,用情者可不慎与?

苏孝廉以萧贵而辍婚议,亦自不凡。 马竹吾

狐以两诗作合,可谓之诗媒。 上元李瑜谨注

义狼

省会东南多山,狼时成群,山村人习见之,亦无大恐。有木工贾才者,屡行山路,见一小狼哀鸣于狼穴之口。盖大狼为猎者获之,故小狼啼饥也。才乃抱之归,刀其尾,取名如意,当犬养之。及二年,大于犬,家人叱之,尚有畏意,里人不敢恶意以向。嗣狼于邻里之童子目视眈眈,若有吞噬之意。才惧其伤人,谓之曰:“当日汝母已死,非我抱养于家,早饿死山中。兹已长大,不宜常在庄中,今日送汝归山。”遂饱之以饭,送之深山。才回而狼随之,才曰:“送我乎?可不必送。”狼乃止。才行里许,回视之,狼犹蹲石遥望也。

才原木工,恒日暮后归家,一日少晚,至中途,遇三狼当道。才虽手持丈竿,亦难恃以无恐,幸身后三步外即峭壁,遂退而依之,以护后身。既而复来二狼,未几,有十馀头,环居面前。才窘极,大言曰:“今吾合死于此矣!”言已,一狼闻其语音,忽起,头向外,尾向才,退及才之面前,似欲使才视其尾也者。时月色微明,才视狼无尾,知是如意,曰:“如意救我!”如意力逐群狼使散。才甚喜,曰:“如意送我!”至家,才曰:“吾今不遇如意,葬于狼腹中矣!”以饭饱之使去。自此如意屡候于途,遇则送之。即庄人遇群狼,内有短尾者,以如意呼之,辄率群狼而去。

一夜,才闻扣门声急,起问之,不应。启门视之,一狼突入,伏于庭前不动。才疑是如意,烛之,果然。见狼汗出如洗,旁有布褡,内有白金二百两。盖众狼伤行客,遗此于路,衔来以报才恩也。后辄夜间衔物来,才以小康。又久之,白日亦来,或伏才家,或卧街巷,好事者每以饭食之。才卒,葬于庄外,人屡见如意卧墓旁,年馀始不见。

虚白道人曰:古语云:“狼子野心。”狠毒之心,惟此物为最。然不忘养育之恩,辄有以报之,则人背恩负义者,愧斯狼矣。

人面狼心者,吾闻其语矣;狼面人心者,未见其人也。施报分明,可以人而不如狼乎? 盖防如

豺字从才,狼字从良,兽之有才良者也。观此而宋王懿之白狼童子又不足言矣! 上元李瑜谨注

姚 五 官

姚法武,农人也。家赀不裕,可足当年吃著。妻惠氏,生一女,乳名五官。十岁时母卒。姚复娶羊喻利之妹为继室,生一子,甫二岁而姚卒。羊言于其妹曰:“妹正青春,无人照应,若将此处产业尽货于人,吾庄邻近择市沃田,兄为兼理,岂不两便?”氏以为美意,从之。羊乃阴将姚产粮籍悉改拨己名,而其妹不知也。

有富室张某,爱五官慧丽,欲购作妾,知羊为渠舅氏,遂诣羊所,直言其事而许以白金二百两。羊大喜,遂将五官诳至其家,强付张从人舁去。其银则羊吞使过半,氏未得蓰之一焉。嗣逼氏醮,氏以夫死未久,且以有三岁幼子,不忍委弃,矢不改嫁。羊言之再四,氏终不从。羊邻庄有棍徒李某,闻羊妹美而寡,烦羊媒之,啖以重酬。羊亦不与妹谋,令李强夺之以去。氏至李家,矢不与李同寝,百词劝解,氏卒不听。李怒,赤其身而鞭之,上下几无完肤,滨于死矣。比伤愈,复欲犯之,氏仍不从。李怒曰:“吾为汝费用十馀金,人财两空,吾岂甘心!”氏曰:“若然,吾以原金自赎可乎?”李曰:“可。”氏所得五官身价犹在,遂举以授李,李乃听氏自去。氏欲依兄,恐复逼令改节,遂栖止孤贫院后,佣于富室作针黹,而去家少远矣。羊氏所生之子,姚在时命名曰增,羊视如犬豕。年方五岁,即使丐食于乡,见之者无不恨羊之无良也。

五官媵于张室,嫡妻妒忌,竟日不堪其苦,幸得张某钟爱,稍自宽慰。闻弟增羸弱乞食,中心如结,不得已向张哀恳,求其悯怜。张知其妻不能容物,以增托至戚孟翁。孟固良善,见增稚弱,付佣媪顾赡之,时给钱纟昏以资衣履。及长,身价与佣工同,且将增每岁所得代权子母,年逾弱冠,积项若干矣。五官在张室无所出,张卒,嫡不能容,遂遣五官使返羊所。羊见其颜色未衰,欲纳为妾,五官不从,羊使其妻醉之以酒而淫之。五官见羊辄詈,且日寻自尽,羊惧,欲售之,苦无主。忽忆甥在孟氏,渐成家业,遂托异姓女欲醮,劝增娶之。增从之。及过门,姊与弟本不相识,五官见房舍系母家故物,遂谓增曰:“汝非姚增乎?”增曰:“然。”曰:“吾系汝之胞姐,以姊弟作夫妇,行同禽兽矣!”遂令增各寝。次日,五官令增将羊未字之女诳至,强令与增合卺。五官畏羊凶横,哀邻里护庇。数日,羊闻之,果来强夺女,势将用武。邻佑俱忿,羊惧,始自去。次日,羊讼于官,五官亦喊禀在案。官问五官曰:“诱羊女强为弟妇,果有诸?”曰:“诚有之,然有下情上诉。”遂将霸产等情,历历言之,且曰:“渠将氏嫁增,以同胞作伉俪,灭绝天伦,幸被氏识破,未至乱伦。氏实情急,故将渠女诳至,配于氏弟。”言已大哭。官闻之大怒,当堂重责羊某,且将羊女判为增妇。官谓五官曰:“汝气可以平乎?”五官曰:“姚氏之产,渠不合霸去;嫁母卖氏之资,渠不宜吞使;祈一一追还。”官问羊之产业,羊实言之。盖羊霸产以后,复置田亩若干。官曰:“一半足汝享用。”遂断给姚增一半为业,案乃结。增遂寻归母氏,五官有私蓄,母氏有剩馀,而增遂成殷实之家。未几,羊夫妇继亡。羊无子,别无戚属,产业悉归于增。

虚白道人曰:羊某之恶,可谓极矣!然霸甥产而己产悉归于甥,市姚女而己女终氏于姚,欺人者恒自欺,盖天理循环之常也。

淫人妻女,报在妻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盖防如

报应痛快,宜浮大白赏之。 上元李瑜谨注

瑞红

山西平阳尹尚德,郡诸生。素封已十世,故家第为一乡之冠。舍旁花园,通于内室,园内修楼厅,以为留客读书所。花木成蹊,亭榭相联。有方塘半亩许,外接小渚,以铁篦密笼其口,内养横尾金银鱼数百头。至尚德时,长尺许、粗如碗口者不可胜数,一时浮游,池水尽赤,洵一方之巨观也。初,尚德之伯无子,以尚德继伯,则生父无子,其伯与父遂议各为娶一妻室,生孙则各承其祧。适有邵某孪生二女,与尚德年相若,伯媒其长,父聘其次,同日定祥,容华双绝。次年又各生一子,尚德喜之不胜。然双斧交伐,体渐瘦弱,复值生继之亲相继俱终,积劳成疾,医不效。因移居花园中,独宿书室以养疴,佣一僮服事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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