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璐璐心中的惊骇还没过,她身侧的玉璇玑早已放下了在手中捧了多时的茶杯:“石老爷,您找我要的碧玉灵珠我也替您找了来……不过这个价格,咱们得商量商量,如何?”玉璇玑再说这话的时候,似是低着头漫不经心的用杯盖拨弄杯中的茶叶,只在提到“碧玉灵珠”的时候偶一抬眼,似是不在意地一扫,别人或未注意到,梁璐璐却是看到了。当下她顺着玉璇玑方才的视线看去,却见门口立着一个面容惨白的绿影,不正是——
绿珠。
梁璐璐心中惊骇一波盖过一波,只觉得喉头涩涩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明白了自己今天忽然见到了绿珠,怕不是什么赶巧的事情。
玉璇玑抬了眼见梁璐璐愣在那里,顺着她看过去,脸上的笑又深了一些,装着才看见绿珠的样子,唤道:“珠儿,还愣在门口干什么,还不快进来见过你石老爷?”
“珠儿?”石崇听了那个名字,眼神迷茫了一会,似乎想起了什么,只不过转眼便消了,只做出一幅颇感兴趣的样子,用手将自己的头转了过来,只是看了一眼,便叹息道:“这名字倒也像我家绿珠,只是我家绿珠,国色天香,人间少有啊……”
他一面叹息,一面就用手转着自己的头颅,眼神跟着绿珠颤抖着走进厅内的身影上下打量,不久眼中神情便又迷茫起来,低声喃喃道:“这身段、这步子、这走而环佩不动……如果不是那张脸,还真像啊……真像……”绿珠耳尖,听在了耳中,身形微微一顿,随即咬着嘴唇加快了步子走到玉璇玑身后站定,眼神只锁着地面,却是一眼都不敢看石崇。
玉璇玑似乎是毫不在意,笑着对石崇道:“还请石老爷不要见怪,这孩子从小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也没见过多大的世面,如果不是手艺好,我今儿原也不打算将她招来让石老爷看这笑话。”
石崇勉强笑了笑,似是想起了什么,过了许久才叹道:“罢了罢了,都是旧日流水,如今石某已妻离子散、家财散尽、不复当年,还能得到玉老板如此鼎力支持,石某当真是三生有幸。”顿了顿,石崇又笑道:“不知玉老板方才的那个‘手艺好’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那手艺,是哪种手艺?”言毕,因为自己话语中的表达不清而朗声笑了起来。
玉璇玑抿唇微笑,只等石崇笑声渐消,方才轻轻柔柔答道:“女红。”
石崇一震,怀疑的目光在玉璇玑与绿珠之间打量了片刻,方才肃容道:“不知玉老板怎么说?”
玉璇玑挑挑眉,将茶杯放下,换了个姿势懒懒靠在檀香木太师椅上,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石崇苦笑,似乎想摇摇头,却因为不便而作罢:“女红好又如何?难不成能缝上石某这断了的脖子?”
“若我说能呢?”玉璇玑云淡风轻的一句,将石崇惊得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连手上捧着的头颅也几欲不稳落地,只见那头颅张嘴欲言,最后只能强捺住心中的激动,问道:“这这……她刚刚不被我这样子吓了一跳,怎么会……”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石老爷?”玉璇玑顿了顿,又拍了拍手,只见一队长袖长裙、舞女妆扮的女子鱼贯而入,也不看周围,只是在厅中垂手而立。玉璇玑笑道:“不知我这些美姬比起石老爷当年府上要如何?”玉璇玑素来都是带笑,但都或慵懒或淡然,此时展颜而笑,竟带了几分豪情壮志,只听她道:“石老爷尽管在这屏风之后缝合伤口,我这边只等石老爷出来,伴舞豪饮!”
石崇闻言,心中豪情也是骤升,当即答道:“好!那就请玉老板温酒,等石某归来!”——想来那石崇年方二十余之时,便为武修令,有能名,入为散骑郎,迁城阳太守,后来有因伐吴有功,封为安阳乡侯,亦是颇有才名、聪颖善谋之辈,虽然传说中奢侈好杀,亦不能抹去他身上数年军旅生涯带来的豪放之心。
玉璇玑端坐颔首:“请——珠儿,还不快快跟去。”说着,她拉过绿珠的手,在她十个指尖轻轻一点,绿珠会意,猛地抬头看向玉璇玑,却见玉璇玑已放开手回过头去,一边捧了早已凉了的茶来,一边淡淡吩咐道:“静淮,跟过去看看,省得到时候珠儿真怕了,怠慢了贵客。”
梁璐璐见叶静淮应了声领了命跟过去了,玉璇玑又坐在那里漠不关心地用茶杯盖拨弄茶叶,心中的好奇也忍不住了,凑过去一叠声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璇玑抬眼看了看,见梁璐璐眼睛亮晶晶地巴在自己身边,嘴角随即绽出一朵笑花,抬手点了点梁璐璐的额间,笑骂道:“什么时候用自己的脑袋想想再问人!”
梁璐璐倒是一脸无关紧要,手上愈发拉紧了玉璇玑,道:“我倒还想呢,可是旁边不是做了一个你吗?——那我还想什么!”
“真是个懒丫头!”玉璇玑恨铁不成钢地笑道:“不过是当年绿珠用她的美貌求我要我护石崇一生平安罢了。”
“一生平安?”梁璐璐分明是一脸不敢苟同地表情——看现在的石崇就知道,当年被砍头,是什么一生平安?
“他命数本就如此,再说,哪怕我要硬改天命也得让他活着不是?”玉璇玑抿了口茶,很快就因为茶凉之后的苦涩而皱了皱眉头,一边续道:“绿珠醒过来晚了几天,正赶上石崇被砍头——我一个升斗小民,哪有什么神迹可现、救得了石崇,只得让她等着。”
晚了几天?升斗小民?哪有什么神迹可现?梁璐璐每听一句心中就腹诽一回——分明是你不想就他罢!
玉璇玑倒是丝毫不在意,手上拨弄着茶叶,嘴中慢慢道:“石崇生前所造杀孽太重,如今我好不容易把他救了出来,但是也得让他身子归位我才能改命啊……”
“所以你就让绿……让珠儿来替他缝合?”
玉璇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我刚刚在她手上施了咒法,根本不需动什么针线,只消将脑袋和身子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就好。”
梁璐璐想了一回,又问道:“那那个什么‘碧玉灵珠’是什么东西?”
却不想她话音刚落,玉璇玑的面色便古怪了起来,想了想,苦笑道:“罢,也不是什么保密的事情,你将来总会知道的……”
“这石崇的命数,很是奇怪,显然是已经被人改过,只是不知为何,改得非常生硬,生硬到,已经不容其他人轻易改回来的地步。”
“我如今既然承了绿珠的诺,自当替石崇将命数拨回正轨,至少也得护佑他平安一世,只是这一回不同上次,非得有个阵法不可,这阵法么,所需虽少,可我这琳琅阁东西倒也齐备,只一样名唤‘碧玉灵珠’的物什,却是天上地下难寻的物件,最最特别的还是,这碧玉灵珠非得是石崇曾经所在的时空所有的,这一时半刻,让我到哪里找去?更何况,这地府还魂不过七日,便是我能等,石崇来了已有六日,也是等不了的了。”原来这几天玉璇玑愁眉苦脸是因为这件事。梁璐璐暗暗点头,却不知为何,心下有一股释然之感。
玉璇玑叹了一口气,眼神黯了黯,沉吟良久,终在梁璐璐已经等不及的时候才幽幽开口:“直到我方才见了绿珠,才发现,那碧玉灵珠竟——”
“那碧玉灵珠竟早已经有了灵性,化身为人,懵懂不知世事间偶遇石崇,让他带回了身边……”
梁璐璐大惊,诧异道:“这么说,那岂不就是、就是……”
玉璇玑点点头,声音低了下去:“碧玉灵珠,就是绿珠。”
“……唯有人身破,方能原型现。”
“可是,这两人会如何选择,全看他们自己了。”
玉璇玑话音刚落,屏风后闪过一道白影,叶静淮已到了二人身边,躬身俯在玉璇玑身畔低声道:“已经好了,万无一失。”
玉璇玑微微点头,拍了拍掌,高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酒上菜——歌舞呢?不要说我不懂待客之道,怠慢了贵客!”
“玉老板对石某已经够好了,又何来什么怠慢之说。”说话的却是在绿珠掺扶下走出屏风的石崇,只见他面色有些苍白,说话声音也有些哑,想必说得再怎样豪情万丈,临到头了,仍是有些不适。
玉璇玑点点头,一笑置之,让绿珠搀着石崇到位置上坐了,一面已有琳琅阁的下人摆好了酒菜,石崇让人将酒断了下去,以茶代酒,向玉璇玑敬道:“石墨重伤初愈,不敢饮酒,便以茶代酒,多谢玉老板款待了!玉老板的大恩大德,石某终生不敢忘,来生便是做牛做马,也要报偿!”
“还‘重伤初愈’、还‘来生’……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嘀嘀咕咕说话的却是梁璐璐,她本就对绿珠牺牲自己为了石崇的事情而耿耿于怀,现在看上去绿珠搞不好会连自己的命都牺牲了过去,哪里还有什么好脸色,就是对着面前一桌子好酒好菜,也没有心情动筷子,只是这嘴上的话,愈发尖酸了。
石崇一愣,随即好脾气的笑道:“是石某口误了,这、这……倒是多谢小姑娘提醒。”说着也不以为意,当下一口饮干杯中茶水。
玉璇玑见状,不由笑道:“这小丫头片子素来快人快语惯了,每个大小,倒是让石老爷笑话了……只是石老爷,这茶是用来品,不是用来当酒灌的。”
石崇摇头笑道:“到最后,竟是石某让玉老板笑话了……罢罢罢,石某如今也不是当初在金谷园之时了,石某字季伦,与老板如不嫌弃,便这么唤石某罢。”
“也好,季伦。”玉璇玑从善如流,只是顿了半晌,终是续道:“本也想让你换个平易近人点的称呼,一时倒也想不起来能有什么让你唤的。”
石崇毫不介意,道:“自然是叫你玉老板了,你是主我为客,这礼仪怎么乱得了?”
玉璇玑微微点头,将目光投向厅前,忽而道:“季伦,你看我这歌舞如何?”
石崇随之看去,一看之下却不由愣住——那地上分明是铺了沉香屑,但见那舞者进退之间,体态轻盈,竟丝毫未在沉香屑上留下足迹,这还不够,只见忽而之间众舞者齐齐退下,倒有一女抱了琵琶上前,随手拨了几个清音,随即开口唱道:
“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猿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涕位沾珠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石崇一愣,再一回想,方才那众女子舞的,却是一曲《明君》。石崇还在愣神,忽听得耳中传来玉璇玑虚无缥缈的一句:“季伦可想从此看这舞曲,长长久久,此生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