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
少年推开书房的雕花木门,对着桌子后的男人恭恭敬敬地弯腰。
彼时,皇朝一百四十六年。
是年,春光正好。然而,再怎样百花争艳、再怎样花团锦簇,也到底是敌不过那一年,曾经权势倾国的肃亲王府,在一夜之间倾颓的,浓浓血腥。
叶静淮认祖归宗是在三年之前。
说是在京郊巡查的肃亲王,实则只是为了来接他——这个甫一出生,便被自己抛下的亲生儿子。
他其实从很早之前就从摄政王的位子上退下来了。
新帝已经日渐长大,开始渐渐懂得了自己处理政事,他若是再在摄政王的位子上待下去,只怕,会引人猜忌。更何况——
珠帘之后,早就不应该垂帘听政的太后娘娘,眼中那曾经在他的孩儿出生之前一闪而逝、逼得他不得不送走自己亲子的阴沉狠戾,再一次,长久的,出现在太后娘娘的眼中……并且,长久的投射在了自己和新帝的身上。
——皇帝与自己是极亲的。
叶肃晟知道这一点。
而皇帝并非太后娘娘的亲子,而是生母淑妃娘娘早亡、被过继到太后膝下,与太后并不亲厚。
这一点,叶肃晟亦是知道的。
但是最最关键的一点,却是那一日,太后娘娘在朝堂之上,亲自为皇帝指了一门婚事,而那位即将戴上凤冠、披上凤袍,执掌六宫的皇后娘娘,却是太后娘娘娘家的一房远亲,算起辈分来,应是皇帝的堂妹。
那个即将嫁入天家的女子是什么样子、有怎样的性情,叶肃晟是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了——
太后娘娘眼中妄图纸张一起的欲望实在是太过强烈,又太过阴寒。
叶肃晟一生所为,不过是国家安宁、人生何乐,此时身份亦是尴尬,自然是更加不会说什么。回家后彼时的摄政王叹息了一阵,便取笔蘸墨,写了一张折子上去,只说自己年纪虽轻,但早年丧子之后,王妃月子里便落下了病根,这些年身子一直都不好,是以虽过去近十载春秋,仍是一无所出,眼见着陛下也大了,自己便也就放心了,对得起皇兄当年托付云云……总不过一句话,便是求陛下让自己从摄政王的位置上退下来,便是封个闲散王爷也好过继续在朝堂上处理政务。
皇上一开始自然是不许的,甚至还说,若当真一无所出了,那他便赐下几个美妾,专为摄政王传宗接代。叶肃晟一听,一开始还好,及至小皇上说出了这句话,立马就是一惊,背上就汗涔涔了一片。叶肃晟慌忙跪下,一个长揖,口中道:“臣……谢陛下恩典。只是,臣妻少年时即嫁于微臣,数十载来,与臣琴瑟和鸣,又加之操持家务、管理内院,纵是年节,亦不得稍息,臣不想、亦不愿又使人插于臣与臣妻之间。”说着,又是长长一拜:“臣妻近年,精神亦不是大好,是以臣心中更加忧急,断断不愿有其他事情再去打扰为妻了。”
坐在金雕龙椅上的皇上笑着摇了摇头,正想要开口,却不防被身边的太后娘娘抢了个先:“你倒也是个长情的……”话语里竟似有微弱的叹息。
叶肃晟听了,心中却是一凉。只现下不好抬头,也不知道太后娘娘又是个什么表情,只能在心中暗自揣测。便是四周朝臣也都或轻或重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太后娘娘如今强行垂帘听政,已属大逆不道,现下更是以**女眷之身却妄言朝中之事,那岂不是……
朝臣们私底下不安地互相对视着——若是聪明的,自然是知道这太后娘娘心中只怕已经有了不轨之心,就算是那些素日里稍稍愚钝了些的,也稍稍发现了端倪。
太后娘娘燕若嫣亦是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惊觉了自己说话的不妥,强笑了笑,道:“是哀家不妥了——只是王爷与王妃的感情,实在是太过震撼了。”说着,还一面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抽了帕子出来,擦了擦根本就没有眼泪的眼角。
太后娘娘既然这么说了,其他人自然也就不好有其他的反应,当即一个个都恭维着“太后娘娘真是仁慈!”“有如此仁慈的太后娘娘实乃我朝之福!”之类之类,偏叶肃晟趁此机会抬头,却只见燕若嫣脸色冰冷,眼含戾色,心中只暗道不好,趁着燕若嫣没有注意到自己,就又低了头下去。
倒是皇帝陛下,听闻太后娘娘这么一说,饶是心中当真有再大的不舍,也唯有叹息一声,当下就着人拟旨,虽是免了叶肃晟摄政王的位子,但又另封了他肃亲王,至于封地,也就是京郊的一片,但偏偏,这块地方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帝京的咽喉,是以,叶肃晟手中的权利,并没有因为他的退位而小下去。
……但是,便是叶肃晟自己也没有想到,就算是这样,还是没能拦住燕若嫣对自己伸出的权欲的狠手!
“簌簌,是我害了你啊!”
皇朝一百四十三年,肃亲王妃叶常氏簌簌,久病无医,卒于那年夏。
肃亲王此后,再为娶妻。
“父王。”
晨光熹微。锦衣华服的少年推开肃亲王府书房的大门,跨进去,又回身关上门,这才恭恭敬敬地弓腰行礼。
“你来了。”
就着微暗的光芒,叶肃晟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十五岁的少年——他已经与当年再见时不一样了。现在的叶静淮,那通身的气度,在加上那一张脸,任谁看去,都会以为是自小就在王府中长大的……
那一张脸啊——叶肃晟暗暗叹了一口气——是啊,他自己怎么没有早早发现呢,与自己如此相似的那一张脸,与簌簌如此相似的那一双眼睛……至于太后娘娘,只怕也早就发现了罢?
这么想着,叶肃晟站起身来,看向叶静淮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到了往日的沉静:“昨日教给你的功课练得如何?”
少年不卑不亢地回答:“请父王检查。”
叶静淮静静地长久地注视着眼前那个直视着自己的少年,忽然叹了一口气,率先推开门,走了出去。
——彼时刚刚入秋。
若在往年,簌簌该开始准备酿菊花酒了。
就在去年,在那个亭子里,她还拿着那杯新酿好的酒,笑盈盈地端到自己面前,劝自己再喝一杯……
只是,今年,物是人非。
再无人,劝君更尽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