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临江仙》陈与义
公子瑞遇见玉璇玑和琅琊那一年,公子瑞是公子瑞,但玉璇玑却不是玉璇玑,琅琊也不是琅琊。
说来也许有些拗口,但是在公子瑞的脑海里,一直都是这样的。
直到很多年以后,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人了,他也是这么记忆的。
——那个时候的玉璇玑在“沉睡”,而那个时候的琅琊,自然也是陪伴着玉璇玑一起,沉沉眠去。
于是那个时候的琳琅阁迎来了它第一位不叫“玉璇玑”的老板,也迎来了它第一位不叫“琅琊”的第一住手。
但是那或许又是最后一位了罢?
公子瑞端起茶褐色的粗瓷酒盏,抿了一口清冽的酒液,微微眯起眼睛,注视着自己室内的一个角落——
那个通道,早已经塌陷,就算现在所有的时空都已经混乱,每一条河流之间的界限已经凌乱不堪,可是,再也没有人能够从那条通道里走出,就好像河流之上的桥梁没冲毁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渡过那条河。
公子瑞摇摇头,又是一碗酒灌下去,只觉得眼前微醺。
然而那两个人的面孔,却愈发清晰了。
公子瑞的真身是滑头鬼。
没错,说白了就是外表看上去就是一个行为不轨、贪吃好酒又好凑热闹的老和尚——偏偏公子瑞就不是这样。
——他,偏偏就生成了一副浊世佳公子、翩翩少年郎的风流倜傥的模样。
可是,这个模样,却并没有给他带去多好的待遇,恰恰相反,这个时候的他,被百鬼夜行里所有的妖怪所嫌弃着……特别,是自己的族人。
“所以,你想要力量?”
那个时候的琳琅阁不比现在阴暗,反而是阳光灿烂之所在,放眼望去,触目所及,只见无边水域上竹制的吊脚小楼,仿佛是浮在水面上的一朵朵睡莲,房屋被同样用竹子制成的游廊一一相连,而最后都归于同一处——
无边水域正中的那间青瓦白墙的大宅。
而此时,那个女子正坐在大宅的的檐下。厚实的木料的从屋内向外延伸,做出一个大约能够容下三个人并排走过的游廊,却并不与外界联通,只是绕着大宅,又通向大宅之后约莫与这大宅同样大小的青石平台。
那女子坐在椅子里——那椅子高的不像话,两边是半人高的轮子,前面踏脚的地方还有两个小些的轮子,也有成人拳头大小——而那个女子,坐在这个可以滚的椅子里,身后点着雪青色的软垫,膝上盖着纯白色的绸缎粉花被,穿着同色的广袖长裙,仿佛是陷进去一般。
可是那个女子……不,根本不能说是女子,她充其量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脸上的神情,却无比宁定。公子瑞只见她抬起头来,顺手将手上已经微凉的茶碗交给一直侍立在身后的青衫男子,转过头来,又看向自己,上下打量了自己半晌,终于,轻轻地说出了那句话。
——却是,一语中的。
从此,不敢看轻。
“……对亏了你家老板啊。”
能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距离那时,过去了很久了——或许也不是很久,只是在那个时候的公子瑞看来,已经足够称得上是很久远的一段时间了。
那个时候,他终于平复了那些明里暗里的威胁、挑战与不服,踩着千人血万人骨终究踏上了百鬼夜行的世界里最高的位置。
而那个时候的公子瑞,也已经与当年相遇的一男一女熟识——
那只消一眼便看透了他的少女,名唤画笔,双腿有恙以致不能行走,只能靠坐着的轮椅代步,手中却有一只丹青妙笔,随手便可画出天下一切事物,尽皆栩栩如生,待得点睛之时,便是那笔下之物化形成真之日;
而那一直侍立在少女身后的青衣男子,却是画笔笔下所画的第一件东西,原型乃是一只青蝉,故而也被画笔唤作“蝉青”,对那少女,委实是忠心耿耿——只是不知道为何,公子瑞看那男子,只觉得总是看不透,待到后来一切都真相大白,看着从迷梦中醒来的玉璇玑和化为一只猫缩在女子怀里的琅琊,又不由得心中叹惋。
只是这些都已经是后话了。
后来的日子,公子瑞仍旧是尽可能地去找那一男一女。
反正他本就是一只滑头鬼,本性便不是能够老老实实坐下来长长久久处理事务之人,再加上他也确实有些手段,待到坐稳了位置、又给自己很找了几个忠心又得力的下属之后,公子瑞曾经忙乱了一段时间的生活,终于又回到了曾经的清闲。
又或许,只是,似乎,终于回到了曾经的清闲。
眼看着终于到了琳琅阁的地界,再看身后那早已经被自己甩得不见了影子的众女妖,公子瑞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又是这个月的第几次了?”
清清淡淡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公子瑞不用看也知道,必然是画笔。
装模作样地弹了弹身上的白袍,又整了整根本就没有歪掉的发髻,公子瑞慢条斯理的开口:“画老板啊,今天又没有生意么?怎么又有闲工夫来管我?”
少女托着腮嘻嘻笑着道:“我么,生意总归就是那么几件,倒不如空下时间来看看你的笑话。”
“什么笑话……”公子瑞哼了一声,随手去理了理头发,哪里还有刚刚躲避那一众女妖的狼狈样子?也不理守在门口的蝉青并画笔二人,正待大踏步地走进去,耳畔却传来物体破空之声。
公子瑞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接,却觉得入手颇沉,随即改托为颠,轻轻往上挑起寸许,复又伸手接住——此时却是做好了准备的,稳稳入手,抱入怀中。
却是一坛酒。
“今日天色正好,我索性就闭了生意,不如好好喝上一场。”接到公子瑞疑惑的眼神,画笔轻轻笑着解释。
公子瑞撇撇嘴,却看见画笔的轮椅边已经另外放着两坛好酒,只是他刚刚没有发现罢了。当下也就不管地下脏不脏,索性盘腿席地而坐,随手拍开了封泥,也不用杯子,举了坛子就饮。
画笔轻轻一笑,看了蝉青一眼,只见蝉青顿时会意,先是拍开一坛,用白瓷薄胎杯装了满杯,交给画笔,然后自己也拍开了另一坛,也是不用杯子,举坛而饮。
那一日,天光正好。
那一日,公子瑞终此一生,不敢再忘。
至此之后,这样的饮酒,次数委实不少。
一人捧杯,二人举坛,就着无边水域上的朗朗春光,不说、不笑、不闹。待到饮毕,也不拘形象,乘兴而歌,随性而舞,又或者随手题画一幅,笑闹一场。及至酒醒,整衣而去。
这样的日子,公子瑞,无比贪恋。
对于那个少女,公子瑞谈不上是恋慕,对于那相交不多的蝉青,公子瑞亦说不上是喜欢或讨厌,只是这样的两人,却让他隐隐有了知己之感——没有负累,只是遵循本心,兴致来了便可痛痛快快相交一场,若是忙了,也不必时时刻刻想着、念着。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只是,那个时候的他却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到了尽头。
那个时候的画笔,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曾出那青瓦白墙的大宅了。一起坐在那桥上饮酒的,到底只剩了公子瑞和蝉青两个。
倒是有另一个黑衣黑裙的黑发女子,长长久久地坐在大宅外厅的主座上,垂着眸子,一语不发,也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公子瑞,这一次,怕是最后一次了。”
酒酣耳热之时,公子瑞忽然听到身边的蝉青这么说了一句。
公子瑞诧异,转过头去,看向蝉青。
蝉青微微一笑,却是不看公子瑞,而是转头看向大宅深处那独坐高处的女子,她黑色的曲裙裙摆露在隐约的光线之下,而她的脸,却深埋在黑暗里:“……我,也很快要去陪她了。”
公子瑞不明白那个“她”,指的是谁。
“……我和她,都已经沉睡了太久了,可是,时间不等人……终于,到了醒来的时候了……”
公子瑞皱眉,只觉得蝉青的话他越来越听不懂。
蝉青转过脸来,看向公子瑞,一向冷峻的脸上,忽的带上了些微的笑容——然后,他开口,说了这一天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公子瑞认识蝉青以来,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再相见时,我不是我,他不是他……只希望,你,能够认出我们。”
“喝酒罢。”
坐在主座上的黑衣黑发的女子微微挑眉,嘴角带笑,看着坐在下首的公子瑞。
公子瑞抬头,看着那女子,和她怀中慵慵懒懒的白猫,忽的在她的笑容里,发现了一些似曾相识的东西——
“喝!”
他举杯,仰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