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穑波已经站在了院子里面,手握着一把弯刀,一下一下的舞着,刀锋干脆利落,和他一夕之间变得阴沉冷厉的眼眸交叠。我看着瞬间有些恍惚,他看见我出来,收了刀插入腰后,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我已经好了,咱们今天就出发吧。”
我点了点头,回屋收了点东西,一套换洗的衣服和平常在山里收集的药草果子,帝女令贴身放着,与穑波凤凰一道下了山。
依旧是这条下山的路,转弯的地方,不知是不是眼花,仿佛间还能看见山崖上白色的身影,在合离数疏落的掩映中目送我下山。一个眼花,山风荡去,云雾缭绕,把雪白的衣和褐绿的枝一并遮去了。
……
我们最后去了罗浮寨一趟,穑波站在远处等着,我拔出长生斧跃上树梢,点足绕着罗浮寨跃了几圈……这个寨子远看彻底没了生气,就算被朝阳笼罩着,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暖意来。炊烟彻底没了,空立着一座又一座吊脚楼,远远看去连在一片金光里,灿烂中带着斑斑的晕红。
确认了这里已经再没有任何的活物,我回去叫了穑波,凤凰化为原形重新钻入了他的怀中。哨楼没了人,罗浮的大门大大敞开着,迎面而来便是尸体的腐臭味,土面上满是淡淡的红色,点点滴滴,腥风无端卷起,侵入鼻端,我提着真气护在胸口,提醒了穑波一句:“这儿天气热,小心尸毒。”
穑波点点头,撕开一条布料,倒出竹筒里的水,掩在鼻下,与我一同入了大门。
一瞬间,我竟然有种回到红莲节那天的感觉,漫天匝地而来的红色冲入眼帘,目所及处都是血,血滴打湿了地面,飞溅到树梢,染红了吊脚楼上的竹子,侵染了池水,像是开了整整一寨的红莲花。
这味道令人心头作呕,我止住了脚步,看着穑波慢慢走回自己的屋子,凤帘还完完整整的垂着,甚至连上面的花纹都还光洁如新,只有一朵血花,刚刚好的投到了那只凤凰的眼睛处……
我没有进去,选了几间屋子打开门看,里面的陈设都是整洁的,丝毫不乱,这只能说明两个问题,来的人目的非常明确,就是杀人,杀了就走,绝不弄乱一丝一毫。再有就是这些人相当厉害,罗浮人甚至来不及怎么反击就身死敌手。
出了门,不由自主的就朝莲花池边走,腥味越来越重,脚下沉重,衰草软软的垫在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秋天还未到,池边叶子已经开始落了,纷纷扬扬而下,点在淡红色的水上,我伸手触过去,手上忽然一烫,被还残留的一股力道反弹回来,看着前面淡淡的猩红色光罩,知道是巫祝留下来保护望舒的,心里细微的一阵悲凉,不由自主的叹口气,我跃过莲花池,径直推开了关押槃碧的那间房门。
空无一物。
房间的里很干净,这种干净却让人觉得诡异。四面都是木壁,只在墙边设了一架简单的床。
我看了一会儿,没有找到什么可以解惑的东西,忽然想起山脚下的义庄,出门下山,踩在树枝上刚落到庭院里,便看到山茶双手抱膝,蜷缩在廊下,听到有声音,浑身一颤抬起头来,大大的眼睛里对上我的瞬间,忽然有光亮起来:“是你。”她站起来,朝着我跑过来,忽然跪在地上:“救救我……”
我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忙伸手将她扶起来,她眼里的恐惧还没有完全隐去,一只手死死攥住我的衣角:“主人死之前没有放了我,若你不帮我,我只能永远困在这个小房子里,求你。”
记起来山茶曾经对我说过槃碧收她为奴的条件,心里不由得也为山茶捏了把汗,暗想幸亏在走之前来了一趟,拍拍她的手尽力的安抚着,问她:“我怎么救你?”
山茶将我带到了她的墓地,她的坟在西南角上,上面立了碑,写着一些看不懂的符号,坟上最显眼的是一根木棒,小孩的手臂粗细,灰绿色,上面密密麻麻的都写着墓碑上一样的字,直接从坟中间贯下去,刺入土中,山茶看见这棵木棒,便掩了目光倒退几步,轻轻道:“那根是瘿槐木,下端插在我尸身的天灵盖上,因为它在,我只能永远活动在这附近,自己又碰不得,只能求你帮我了。”
我听完走过去,一手握住那根木棒,并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它从土里拔了出来,木棒尖端被削成了很尖的形状,从土中出来时带出一股尸身的腐臭味,下面都腐蚀成了深深的黑色。
我随手扔了木头,往墓园外走,山茶一言不发,默默的跟了上来。
我在屋里搜寻了一番,她站着看了一会儿,说:“凤凰髓真的已经不在了。”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帝女赐给罗浮寨的。”山茶低低道:“可以让人的灵魂依附到凤凰的身上,使凤凰得到更大的力量……”
没想到询问已久的疑惑竟然在这里解开,心里悔恨不早些来问她,又想起槃碧之前的状况,心里微微一寒,想到了什么,却觉得脑海里似乱麻一样,还是找不着头绪,望着屋檐下的木盆,里面的水已经干了些,旁边长上了青苔,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放着槃碧伸手梳着头发的样子,几乎就要冲口问出的时候,山茶已经先一步答了:“槃碧并不是生来就有天眼的,她被草鬼婆和巫祝选中,为了方便她长大后和凤凰融为一体,被从小灌下药水,强制开了天眼,折损两魂六魄,只留下三魂中的命魂和七魄中的灵慧。”
之前即便对槃碧有许多的不喜,听到这句话也不由得释然,原来是个只有一魂一魄的人……难怪她弱不禁风,只有头发特别的长,性格古怪,歇斯底里。脸色苍白,总给人感觉像是鬼,她还曾经说,我找到小凤凰,是救了她一命。
小凤凰……
“那……你知道凤凰髓现在到底在哪儿吗?”
山茶迟疑一下:“你要找的话,我可以帮你打听……”
“嗯”我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山茶蹲在地上将那些瓶瓶罐罐翻动一遍,走到我身后:“我带了些东西,以后应该能用上的。”
我有些诧异的看她一眼,她垂下头,一言不发,只跟在我身后,不见要离开的意思。
“你要跟着我吗?”我停下脚步问她。
山茶点点头。
“其实报恩的话,你帮我打听着凤凰髓就可以了。”
她没有说话。
我转身出了院子,听到山茶在后面跟过来,狠不下心起意驱赶,只得由她跟着。上了山与穑波回合之时,穑波似乎刚哭过,眼睛红红的,看见我将头扭到了一边,他一只手里牵着小凤凰,小凤凰抬起头,目光里满是好奇的打量着山茶。
“我们走吧……”穑波却似看不见多了一个人,对我点点头后,先一步离开了罗浮寨,脚步如风,似迫不及待的要逃开。
……
虽然知道这一路会相当的危险,朱雀和灭了罗浮寨的人随时都会出现,更有可能的……眼前浮现红莲节那晚上在手上,水里,天上写的那句诗——朱雀那晚上到过罗浮寨,却没有最后对我出手,那么他的目标也许就是罗浮寨。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仗着灵萱的真气护体,保全自身回到不夜城应该不难,但如果加上穑波和小凤凰……
如此以来心里犯难,走到饮雪峰底之时,踟蹰了一下,婉转的对穑波说了分路的意愿:“他们要的应该就是我怀里的帝女令……你和凤凰跟着我会不安全,不然我们分两路走,你们绕道从西荒,我引开朱雀的视线,到不夜城再会合?”
穑波沉默了一会儿,双目湛湛,直视着我的眼睛:“他们要的并不是帝女令。”
“那是……?”
穑波一字字吐出来:“是凤凰。”
听到这答案,山茶也轻轻的“咦”了一声,凤凰浑身抖了一下,紧紧拉着穑波的手,有伸手想来够我,颤声的说:“阿娘……别……别扔下我。”
穑波目光移开,看向眼前茂密的丛林,轻声道:“巫祝说,他们要杀凤凰。”声音又低了些:“我阿姐死之前,也迷糊中说过……这凤凰不是凡物。”眼里忽有一闪即逝的阴狠之色,狠狠甩掉了凤凰拉着他的手。
凤凰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小手空空的伸在半空,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隐隐有湿润打着转儿。
我想了想,终究不忍,还是走上去,将小凤凰揽到怀里,穑波也慢慢从情绪里醒了过来,揉着额头,小声说:“对不起……白凤凰是我们的圣物,阿爹他们为了保护它,就算拼命也是应该的。”
我低下头,看着紧紧埋在怀中的小家伙,手停在她柔软的发丝上,轻轻拍着,心里却被一层一层的阴郁笼罩,它并不是我要保护的,却是个祸根……为罗浮寨引了灭族之灾,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脑海里回响过槃碧凄厉的声音:“不可能!这东西……不是白凤凰,杀了它,快,杀了它!”
我的指尖划过凤凰软绵绵的发丝,语气平静的问:“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杀凤凰?”
耳边沉寂了下来,久久没有人开口,穑波显然也不知道,只喘着气,目光迷茫的盯着我的方向。
就在此时,一个慢悠悠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打破了沉默。
“因为……杀朱雀者必白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