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荒不夜城房子有限，居民却多，因此就出现了面前这样的状况——无权无势又没钱，偷偷摸摸潜进来的……付不起钱巴结贵人谋些房产，更别说掏出宝贝讨高高在上的城主欢心，只得偷偷摸摸地几人杂居在一间逼仄的小房子内。
画琵琶巷就是这样一个下等居民交杂的、类似于贫民窟的地方。好几人共用一个门牌，轮流着用，没有门牌的怕被青使抽查，只得躲在阴暗潮湿的小巷内，一日又一日。
“刚才那个吃耗子的胖子是岭南蛮夷，名叫东莱客，是这里的房主，干采珠的营生。我与梅姑、桓回俱是房客，梅姑你也见过了，是暗娼。还有一个叫桓回，缴濮国人，昼伏夜出，几日不归也有的。”
洛子渊简单介绍了一遍。
他住的地方还算好，只有四个人——听他说最挤的有一间小房子里挤二十个人的。
“那种二十个人住一间的，门牌二十天一轮流，也就是说……”洛子渊席地坐在火塘旁边煮汤，往前倾着身体：“其中有十九个人要大眼瞪小眼地，在小屋子里呆一日……听起来无聊，实际上不是……他们还得提防着不被同住者杀，毕竟少一个人，就多一个出去的机会。”
此时胖子东莱客和梅姑都各自回房了，小小屋里除了火塘之外空空荡荡，我坐在他的对面，肚子里空空荡荡地叫嚣。
面前放着这样一大盆汤的诱惑……但知道这是洛子渊在熬晚上卖面的汤头，咽口水的同时心生无望——
一天一铢的工钱也就算了……
一日三餐都给这奸商缩减成了一餐。
此时听他说话，也只是脑袋里过过。
隐隐约约有些感慨……尽管这么难混，还是有无数人妖鬼怪削尖了脑袋往这里来。
八荒不夜城到底是有多大的魅力？
洛子渊一字一句缓慢而浅淡：“不是谁都有我这样的胆子，没有门牌就敢在外做买卖的。”
我点头应承。
发觉这看起来文气秀雅的书生实际上有点……话痨。
洛子渊深黑色的眼眸盯着汤罐下的火苗，微微眯了眯：“若不是听闻此地将出一神，我才耻于这些……为伍。”
照常点头……嗯一声表示我在听。
脑袋空白状三秒，然后嘴里先叫了出来：“出一个神？”
洛子渊不说话了，微微抿唇，眼里闪过一道亮光，在黑暗里亮得出奇。
……
当天傍晚和他推车出门，洛子渊在一块巨大的琉璃雕琢的盘龙墙前驻足。紧紧锁眉……
墙前人来人往，墙上贴着一张散发着微微金光的黄金榜文——晶莹剔透，鸾凤雕镂，无风自动，轻轻第扇着翅膀。
字是水晶字。
都是篆文，辨识起来很困难，但是洛子渊在榜文前站的时间太长，给了我充足的时间识辨……
三个主要信息。
一是天神之一少司命即将在不夜城出世。
二是东皇太一令，“成神”这样万年亘古只有一次的机会将落到百日后参加“上霄会”中的某一人身上。
三是要参加上霄会，需交百万铢于白玉十二楼的苏公子处登记。
……
底下朱雀的印章，署名龙飞凤舞，散发一股无形的疏狂，苏华逸。
“苏华逸……他是城主？”
我眼睛紧紧盯着百万铢的入场费，移也移不开。
洛子渊显然也和我看的一个地方……
“不是。”答得心不在焉：“不夜城首富，白玉十二楼的朱雀公子苏华逸。”
“……”
上半夜生意差，洛子渊卖面的时候看着六合书《九天清华卷》。
我数着碗，从第一个数到第一百三十八个，又从第一百三十八个数回来……
也不清楚脑袋在合计什么……
大司命说了要收徒弟。
九重天的时候被人叫过“少司命”。
而现在正在东皇太一的试炼之中……
有足够的理由让我相信只要进了上霄会就算通过了。
但是……
大明湖畔的入场费……
场费……
费……
……
一百万。
孔方兄横行天地，成神都要钱，黑幕无处不在啊。
默默计算，按照我现在的工钱……一天一铢，要赚一百万铢的话……就需要一百万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那就是……两千七百多年……
可是那个什么，“上霄会”，就在一百天以后。
东皇太一的试炼就是要我在一百天拿出一百万？
……
“你叹什么气？”洛子渊显然心里也烦躁，袖了书愤愤然看我一眼。
我摸了摸袖子，感觉到里面安静地躺着白色的那枚衣角……听到自己又叹了口气。
……
洗了一晚上碗，拖着沉重的肉身再回到画琵琶巷，甫一入门就看见矮胖子冬瓜一样的身体在来来回回走。
一看见我，眼睛一亮：“你你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持……持瑶……”
他脸上挤在一起的笑让人心底泛寒意。
“原来你叫持瑶？”洛书生好像终于想起来忽略了问我名字。
“太好了，我现在要出海，你跟我去一趟。”胖子道：“价钱好商量。”
“干什么？她还要给我洗碗的。”洛子渊不乐意地皱了眉。
“那点钱我给你就是了。”
“……”
胖子又问“她给你洗碗，你每天付她多少钱？”
“三百铢。”洛奸商说谎信手拈来，反应自如得我都怀疑他每天给我三百铢。
“这么贵？”
“她吃得少又能干活。”
“便宜点吧……这样，我带走她三天，给你八百铢。”
“九百，一铢也不能少。”
“洛子渊你……”
“而且这三天的门牌都要给我用。”
“我……”
“讲价免谈，爱买不买。”
“一切好商量嘛……”
……
两个人完全无视了我的存在，讨价还价半晌，终于定下一千铢，两天门牌使用权的价，胖子把我买了下来。
一个人是蛮夷，五大三粗，一个是青蛇之身，妖身人身莫辨……我力气可以洗碗，没有半点法术，还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还是个女的……
完全无悬念地处在食物链的最底端。
没得商量，没得反抗，被胖子东莱客带到了不夜城东面的港口，再被他拉上了一艘船。
船不小，设施齐全，船底有股腥味，一角堆着一些蚌壳，顶上挂着风干的蚌肉。
船行没有多久，东莱客就对蜷在船一角的我说：“放心，胖子干的是采珠的营生，不是杀人。带你来是因为有个海洞，底下有只千年老蚌，里面必有宝珠，我这身量进不去，看你娇小，所以要赖你之力。”
我庆幸我会游泳。
苍茫海上往来着无数的船只，白帆轻扬，低头就能看见碧波，浩淼千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东莱客扯着嗓子唱——
“蛇珠十枚，不如一玫瑰。”
“种千亩木奴，不如一龙珠。”
他说这是岭南谚语，我没大听懂。
……
采珠是风险活，整整三天，算是出生入死了好几遭。
东莱客说的海洞很深，我几次潜下去都找不到，他就发脾气：“这么快上来干什么？再让我看你这么快钻出来，我就把船开走留你一人喂鱼！”
海水冰冷，一次又一次沉下去，直到浑身脱力，第三十五次沉下去的时候，几乎上不来，只觉得一口气吊不上来，海面渐渐暗沉。
一动，发现脚腕被水草缠住了……
正在叫苦不迭意识渐渐剥离的时候，脚腕上忽然一热，像是有人托着我，慢慢往水面浮。
水里闻不到闻到，只能看见扭曲的淡淡的白色。
没来由地心安。
……
天色向晚，船停到了一个叫珠池的地方，看地貌是珊瑚礁。四面是海，一环岛，内里还是海。
东莱客指着里面的海对我说：“这就是传说中的仙人镜了。”
我浑身颤抖裹着摊子缩在火边，对他说的新奇景观提不起一点兴趣。
“听说仙人镜能照见天地之间的一切……”
此时天水黄昏，一道云霞展在天边，与海水交为了一色。
珊瑚岛内外都是淡淡的蓝，蓝色和彩色碰撞，激出一股绚丽的无声的火花。
太阳渐渐西沉，东莱客一脸满意笑容地在水里洗着捞起来的蚌，喜欢得将脸贴了上去，特别是其中一个黑色的大蚌。
东莱客说这蚌至少活了一千年，他并没有开蚌取珠，说是在海上不吉利，回港剖珠是规矩。
到时候还会让亲自捞蚌的人在群蚌中选一个，算是给我的报酬。
稍感安慰，幻想着给我误打误撞剖出一颗难得的宝珠，然后卖得一百万，从此步云登仙，离开这个污秽嘈杂的八荒不夜城。
学了法术古今往来，说不定就能回家了。
有了法术回家，一定很厉害，隐身吃白食，驾云代飞机，穿墙抢银行……
美好的未来让人流口水……
我幻想得浑身发热……然后听到东莱客抱着那千年黑蚌：“此蚌定能剖出绝世珍宝，如意珠……上清珠……骊龙珠……青泥珠……虫珠……呸呸，谁要虫珠。晦气晦气……”
东莱客将他知道的上古宝珠都数了一遍，然后懒洋洋的像是在说梦话：“定能卖个好价钱，一百万铢，去了上霄会，成神……哈哈……少司命……哈哈……成了神……天下，还有谁敢瞧不起我？哈哈……”
“成了神，什么帝女子泽，什么朱雀公子苏华逸，什么桐柏真人梦青衣，什么秣陵仙子琴温媪……还不得统统给老子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嗯嗯……还有苍碧，奴苍碧……小婊子……温香软玉楼花魁奴苍碧……苍碧……”
东莱客梦话说着说着，淫猥地笑了出声来。
我抚额……为我片刻之前和他的想法有些本质上的相近感到有些无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