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林苑”里的人也不知这青年道人发了什么癫狂。伊婷却是留了心眼,四下查看了一遍,可这里头除了几个不及出走的看戏之人外,哪里有什么“高人”的影子?再瞧那个方才出言阻拦之人,一见之下,竟然是个年纪甚轻的少年,轻闭双目,不由怔了一怔。
就在这时,众人注视下的周真明已经到得东边台侧,竟突然捧起一个灯笼,朝着里面就是一口大气吹进。
那灯笼霎时灭火,东边暗下三分。
“不好!”蒙湿诗心中一震,失声狂叫,“快点抓住他!别让他灭灯!”
伊婷也是柳眉一动,轻声对两旁之人说了句话。
这“南林苑”里共有六盏灯笼放在半人多高的案上,堪堪高出台面少许,东面三盏、西面三盏,分别点亮两侧。
周真明灭了一盏,已然跑到第二盏之前。
这时斧狼帮的人也快抄到了他身边。
第二盏灯笼灭,东边再暗三分。
周真明抬头见势不对,情急之下一个撑手跳到了台上,快移几步,来到第三盏灯笼旁,二话不说一把将它扯起,就朝身后最近一个恶徒扔来,接着毫不迟疑地向西边赶去。
“快接住!”蒙湿诗又叫一声。
却是已经晚了。那个帮众侧身躲开砸来的灯笼。灯笼摔在地上,被后来之人几下踩踏,碎得不能再碎了。
戏园内登时半边全暗。
蒙湿诗看得折扇恨拍。
周真明跑在台上,眼见就要被人追至,突然斜里插过几个戏子,伸开双臂拦住那些恶徒的去路,其中一个还面露劝色道:“几位大爷,万万莫要动气,放他一马吧。”
斧狼帮的帮众经他们一挡,立时叫周真明逃了开去,个个面露怒色,连叫“滚开!”
却没有人挪脚。
这时西边的第一盏灯笼又灭了。
蒙湿诗大斥“蠢货”,又对身边剩余的五六人骂道:“还不快上!”这几个人又领命冲前。
台上的帮众们也是急不可遏,举拳就要打这些戏子。
几个戏子相互使了个眼色,惶恐避开。
第二盏灯笼也灭了。
恶徒终于脱了阻拦,可没等他们近前几步,就一个个地双目圆瞪。
十几对瞳孔里跳动的那最后一苗灯焰,陡然熄火。
全堂登时陷入一片昏黑。
昏黑中又是一声叫喊:“高手救我!”
站立闭目的少年嘴角牵笑,豁然睁开双眼。
他是宿平。
宿平一个转身,拔腿冲向门口。
门口月光轻洒,渗进惨白毫光茫茫,能叫人见其廓,却不得具其形。
正是藏己伤人好时机。
蒙湿诗突逢亮暗交汇,目线不聚,心中正忐忑难安,只感前头人影忽现,来不及开口叫嚷,就觉颧骨传来一阵剧烈的麻痛,接着左眼好似被猛挤了一下,热辣辣的泪涎迸将出来,火烧一般的焚灼。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堂主!”斧狼帮的帮众听到叫声,立刻舍了鬼影不见的周真明,回身赶来护架。
宿平又是一拳擂在蒙湿诗腹间,将他掀翻一旁,心中解气道,我不用“周公不解梦”将你打晕,要的便是让你叫出声来。如此想着,一个矮身躲到了过道旁边的桌下。
那些恶徒磕磕碰碰上来之后,却见不到人,只好摸黑去扶蒙湿诗,又不想一个失足踩在了对方胯间,差点要了他老弟的性命,其状惨绝人寰不已。
就在这些恶徒跑来一半的时候,突然中间有人也“啊”的一声痛叫。原来是藏在桌子底下的宿平终于出手了,不过他打了一拳之后,又就近拉了一人,使出全力将他甩到同伙中间,撞向他们。
黑暗中一个兴奋的声音道:“他在这里!”
那名可怜的代桃之李顿时引来一阵围殴。
宿平跳上桌子闪到外围,大开双拳,逮着一人便朝他身上招呼,他孤家寡人的可不讲什么顾忌。
如此趁着丁点昏光照人影,“刑屠拳”施展之下,没一会儿,便倒了一大半。
反观斧狼帮的人,刚刚才打错了弟兄,立时变得缚手缚脚,被动万分。
只剩半条命的蒙湿诗扶靠着桌台,抱脸吼道:“谁有火褶子!”
“我有!”一个同伙道。
“****!还不快点!”蒙堂主气得差点吐血,连多年不用的脏话都骂了出来。
宿平大惊,可不能叫他们看清了自己的面目。转身就要夺门而逃,再一看大门,却又暗道不好,门口定然有人围观。
万分紧急之刻,突听一个极为清亮的声音叫道:“蒙爷、蒙爷,那道士往西边后门逃走了!”
宿平闻言却是大喜,一摸桌沿纵将上去,“啪啪啪”踩着桌面往大堂西首行去,到了尽头跳下,火速又朝戏台方向奔走。他记得那里有个帘幕。
这时一道亮光骤起,原来那个斧狼帮众终于点起了火褶子,众恶徒即刻四下张望。蒙湿诗虽剩了半双眼睛,却是不愧为堂主,目光依旧犀利,一下就看到了西边逃窜的宿平,却又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抓住他!”
几个残兵败将呼拥而上。
宿平正愁找不到通往后台的帘幕确切所在,陡遇亮光射来引路,满心窃喜,迈开大脚几下便跃上台去,一掀幕布、钻入不见。
台上的伊婷姑娘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转而看向蒙湿诗,却是讶然失声道:“蒙爷!你的脸!”
蒙湿诗重重哼了一声:“等我抓住了那人,再来与你‘南林苑’算算总账!”
伊婷冤道:“呀!咱们南林苑可什么都没做呢,方才我不是还提醒蒙爷那道士逃走的消息么?”
蒙湿诗冷笑:“既知他逃走,何不见阻拦?”
伊婷好整以暇道:“蒙爷又错怪了,他手中有剑,我们怎敢上前?”
蒙湿诗此刻一改书生面目,竖眼如隼地盯着伊婷道:“好一口如簧巧舌。”不再说话。
宿平进了幕内,当即就有一人指点他后门的去处,匆匆道谢之后,闪进内院。这内院比候志的皮革铺那个要大上许多,少年刚一踏入,便把目光看向院子的西北角。这街边店铺门面的内院,一户挨着一户,若想要从这里逃到街上,必要经由院内房屋两侧空余的围墙——便如这个大院,若是从正东或正西的围墙,即便能够翻过,也只是到了另一个人家的院子里,走脱不去。
可此时宿平望去,却有一人正在那角落的围墙下来回踱步。只瞧他那顶纯阳巾帽,就知是青年道士周真明。
“你怎么还在这里?”宿平惊道,“他们后头追来了!”
“高手来得正好!我爬不过去!”周真明一见宿平如遇救星,上前而来。
宿平叹气,心想你的身手与勇气差距也太大了,口中却道:“来不及了!我来助你!”快步上前,连拖带拽,将他重又拉到西北角的北面围墙下,再把身子一蹲,命道:“快快踩我肩上!”
那周真明还要客气,却被宿平一个眼神吓了回去,急忙依言踩上肩膀,嘴里直呼得罪。
宿平哪能跟他罗嗦,只说一句“起了!”便飕地挺身而立。
周真明突觉脚下传来一阵大力,整个人应势被对方顶抛而起,骇呼一声,匆忙扒在墙头,身子是翻过去了,却是抓握不住,只在墙头挣扎了一下,终是免不了摔地的命运。
“簌剌剌”掉下一层墙泥。
宿平听得墙外传来一声“哎哟”,知道他已着地,也站起身来。
这时后门内乱步声起。
少年晓得追兵已到,迅速转身,背着后门撤上几步。
第一个斧狼帮众钻了出来,左右几眼便锁定了宿平,却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背影,当下急喝:“他在那里!别让他跑了!”
宿平嘿嘿一笑,撒开两腿。
只见他冲到墙前,止步一个飞跳,身子腾空而起,两掌搭住墙沿,借力之下两腿一荡,轻轻松松便翻身而过。对于这常年扎着沙袋练引体向上的少年来说,翻墙此等小事确是再写意不过。
那些帮众眼见功败垂成,却不敢只身去追,都怏怏地返回戏园大堂复命了。
蒙湿诗闻讯自然大怒,阴鸷地凌了伊婷一眼,咬牙切齿道:“给我召集所有人手,一户一户地搜!”
拂袖而去。
再说宿平翻过围墙,又见周真明还在一旁站立,哭笑不得道:“这位大哥,你又呆在这里做什么?”
周真明愣了一愣:“我在等你呀。”
宿平无奈道:“你等我又做什么?”
周真明正色道:“我还没谢过呢。”
宿平从未见过如此迂腐之人,叹道:“既是如此,你谢过了就快走罢。”
这道士当真拜了一拜:“衡山九真观周真明,多谢高手相救之恩,敢问高手高姓大名?来日也好相报。”
宿平闻言几近崩溃,又害怕有人追来,不再与他聒噪,只把那顶纯阳帽一扯,塞进他的怀里,道句“快回!”便转身而去。
“果然有高手风范!”周真明望着少年赞了一声,这才匆匆离开。
宿平回到皮革铺时,已近戌末,却见店门依旧未关、灯火通亮,便问姚山凤:“嫂嫂怎么还不歇息?”
姚山凤看了他一眼,嗔道:“你与爹爹还未回来,如何叫我关门?”
宿平大惊:“老人家还在外头?”
姚山凤也奇道:“你不是和他一起么?”
宿平灵机一动,笑道:“呵呵,与你说笑呢。我知他在哪里!等我换身衣服,就去叫他!”
姚山凤更奇了:“叫人还要换衣服的么?”
宿平却不回答,速速回到内院,不一会儿又焕然一新地夺门而出。
老人家果然还守在街角的棋盘前,对手依旧还是那个摆局的中年男人,只是旁边多了一盏烛灯。
宿平在半山沿的村里也与别人下过象戏,自然认得那楚河汉界。只是当下一看,差点惊掉了下巴,暗道:“这盘棋是怎么下出来的!”
就见棋盘之上,凄凄惨惨地摆着五个子儿。老人家这边的九宫之中,只剩了一个“将”、一个“偏”;而对方的状况略好,除了深锁闺中的“帅”、“俾”之外,还能有个“相”大跳田格,却是不能飞过河去。
那中年男子看到宿平来了,便抬起沉沉的眼皮问道:“你可是他家人?”
宿平点头。
中年男子如获大赦,谢天谢地道:“你赶紧劝老头儿和棋回家吧,我实在挨不住了,这五个子已经下了半个时辰了。”
“谁说是和棋了!”候老头突然抬头瞪了对方一眼,右手悄悄点起老将,朝下一按,口中斥道,“继续下,我定能赢你!”
中年人显然也是个犟脾气,回瞪过去:“怕你不成?”说话间,随意落手捏起一子,也向下敲去。只是刚才落下,就听那男人失声道:“哎呀!不对!不算!”
“嘿嘿!我赢啦!”候老头朗笑一声,站了起来,目中精光闪闪,哪里还有半分耆老的模样。
宿平低头一看。
原来那中年男人刚才愠怒间也不看仔细对方盘面,一子抽“相”跳开,居然叫他的“帅”和对方“将”来了个隔河相望。
“不算、不算!我已说了不算了!”那男人兀自叫道。
候老头傲然负手道:“落子无悔,我老头等的便是这一刻哩!——哎,年轻人终归是年轻人,沉不住气!太易分心!”说罢,也不管那中年男人如何懊悔,只朝宿平使了个眼色,洋洋得意而去。
少年跟在他后头,不知怎地突然又想起那周真明来,心道天下之大,果然什么样的奇人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