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州之南,官道,十七匹快马奔行。
“宿平,你方才为何要射那一箭!”舒云颜的声音。听起来这少女还在生气。
“不是……要冲出去吗?”宿平坐在“大硬”背上,小心回道。
“你没见我正在出手么?”舒云颜道。
“我见你的剑这么短,人家的枪那么长,就怕……”宿平依旧不太习惯与舒云颜对话。
“那你怎么不去帮凌雨?他的剑就比人家的枪长么?他都可以做到!凭什么你认为我做不到?——噢!你觉着我比他差劲,是不是、是不是?”舒云颜俏脸一嗔。
宿平无言以辩,只好噤声默然。
雷敢指听他二人说话,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因山寨之围未解,尚无法做到坦然处之。——其实随同的十二名兄弟也是一样。四寨主、凌雨稍好一些,却也不能像舒云颜这般少女心性。
他们刚刚离去之时,并未见到那两张纸条,而是径直就去了东山操练场,是以心中无底,均把这一次当成了风雷寨有史以来的最大危难。风雷寨北面是悬崖,其余山脚都有机关陷阱,皆所言不虚。可这顶着操练场的东山下,却是另有玄机。一个个极为隐蔽的暗号,刻在树身之上,只有风雷寨的少数几人才能识别,法华和雷敢指就是其中的两人,若是换了他人,只要踏错一步就会落入陷阱或是触发机关。那些暗号牵引着众人摸下山去,眼前豁然就是那藏在山中的马厩。几人只等到两方对战、场面混乱之时,方才伺机冲了出来。
众人继续赶路。
四寨主突然回头道:“宿平,你什么时候居然出箭比我还快了?”
“有么?”宿平疑惑道。
“自然有!”法华没好气地剐了他一眼。自打认识这时时给他震惊的少年以来,四寨主就常常恍惚之间觉得,“无言以对”这四个字,当真就是为他而造的。
宿平两边看了看雷敢指、凌雨等人,他们脸上也都是一副“的确如此”的表情。少年终于蓦然,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然将那“十锣妙妙指”练到了一定的火候。
“法华叔叔,你看!”
宿平说着,突然左手取下柞木弓,右手一拍腰间,大伙齐齐望来。
就见他,两指火速夹起一枚箭尾,抽出,镞头向下堪堪出了箭囊之际,五指连动,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箭身就翻转过来,掉了个头,镞头朝前。左手之弓凑上。
“啪”那箭身靠在了弓臂之上。
一个呼吸。
再见他,右手拇指上石决轻扣,决槽锁弦,一边开弓,一边余下四指又是一阵连动,旁人只见他后端藏在手里的箭尾微微晃了一晃,等到木弓开满之时,箭身就刚好稳住不动了,想也不用想,这是少年已然将那箭尾叉口安在了弓弦之上了。
半个呼吸。
“你方才突围之时,竟然还未出全力?”法华惊道。他自幼习射,当然要比另外几人更为敏锐一些。——刚出风雷寨那时,明明少年晚些出手,却还是比他快了半筹,细细算来,大约用了两个呼吸,已让他颇为愕然,而眼下却竟只用一个半呼吸便完成了,如何能不为之失色。
“大约是吧。”宿平收起弓箭,挠头道。
“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法华横了他一眼,又叹道,“你可知,这出箭快与不快,最紧要的就是‘拔箭’与‘扣弦’这两段,而你眼下比之那些内力大成、四肢灵活的用箭高手,已然不遑多让了!——哎,想我练了二十多年的弓箭,都练到茅屎坑里去了。”
四寨主说话倒也坦然,也许更多的是喟然。
“不是这样的!法华叔叔,你再看!”宿平瞧他这副模样,心里直有些着急,说着便把右手上的木箭当作平日习练的小木棍耍将起来,口中还道,“……你看!你看!我平日就是这么练的,练着练着,手指就灵活了。”
法华看着他手中晃眼翻飞的木箭从小指转到拇指,又从拇指转到小指,越转越快,又看着少年着急的神情,胸口顿时涌起一股暖流,喉顶微微哽塞,嘴上却是笑骂道:“你让我学这个!不怕折了我的老胳膊老手么!”
宿平手中兀自不停,也是笑着回道:“法华叔叔可不老,还没娶媳妇呢!”
“小子又皮痒!”法华一鞭子抽在“大硬”的屁股上,“大硬”嘶叫一声,驮着宿平疾步向前越去。
“他娘的!耍箭还可以耍成这样么?”却是雷照峰突然爆了句粗口。
舒云颜听了,突然转头看向身边一人,满脸揶揄道:“哈哈,凌雨,我三个月前就说你射箭比不上宿平,这下认了吧?”
“认什么认?我用的是剑,他耍的是箭,如何能比?”凌雨没好气道。
“什么剑啊箭啊的,我听着怎么都一样呢?”舒云颜乘胜追击。
“雷少寨主还用枪呢,你怎地不去说他?”凌雨面沉如水。
“你俩斗你俩的,别扯上我!”雷照峰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那可不同,敢指大哥一枪飞五个,宿平两箭射一双,只有你,才挑下一人。”舒云颜越说越开心。
“是么?”凌雨眉毛一掀,忽然一抖缰绳,飞速向前方路边一棵大树赶去,就见他到了树前,“卿”地一剑出鞘,手腕翻转连刺,刺完收剑而回,奔马之上也不转身,背着舒云颜哈哈一笑道,“……谁也不似有些人,一个都没解决掉。”
那树干上,清晰明白地出现了三块露白。
“你!——宿平,你给我站住!”
这一闹腾,倒是给众人紧张的心情缓解不少。不过谁也不敢有丝毫松懈,都想尽早地赶到南岭,搬来救兵。
再行八十里,已到酉时。
眼下正是夏季,日头并未全部落山。
南下的官道越走越偏,到了后来,那东边几乎已不见了人家,全是郁郁葱葱的丘陵起伏,只有几条小道偶尔岔出,却不知通往哪里,而西边的湘水也与他们越靠越近了。
“还有一个多时辰,咱们便可到南岭最外围了。那时,只将信号焰一放,一焰千人,咱们就放他十个焰火,南岭各山头的大部兄弟便都会赶来。”舒云颜道。
“倒也不用这么多,就那些个禁军比较扎手,其余厢军的身手不足为惧,只消四个焰火足矣,咱们风雷寨也不能让其他的兄弟看了笑话。”雷敢指道。
“还是多要些人马吧,以防突变。”法华毕竟要稳重许多。
“四寨主说的对,是我意气用事了。”雷敢指道。
正说间,忽听凌雨叫道:“快看前面!”
“是些官兵!”宿平也看见了。
“停下!”法华沉声喝道,当先一个勒马。
众人于是都急停下来,与官道前头那三四百步之外的一群人,遥遥相对。
“是些厢军!”雷敢指一眼就认了出来,禁军与厢军的甲服还是略有不同的。
“虔州厢军大老远的翻山越岭来这儿做什么?——呀!不好!他们是来抓咱们的!”舒云颜心里想着什么便说了出口。
“此处是虔州地界不假,可这些厢军不见得是虔州府的人,你们看那里……”法华把手西边一指。
众人就见那远处湘水边上,正停靠着几艘大船。
“不错,应是衡州厢军。”凌雨方才其实也早看在了眼里。
宿平听到“衡州厢军”这四个字,心头突地一跳。
“他们总有两三百人,看来咱们不好对付。”法华眉头微皱。
“赶紧杀将过去吧,咱们能有一人脱身便可!”雷敢指急道。他本不是个焦躁之人,且还颇有一些计谋,但眼下风雷寨岌岌可危,却也不能一切如常。
“别慌,我怎地觉得有些古怪。”法华眯眼道。
“不错……从这里到他们那头的官道上,明明有好几处地势都很窄,可谓极利拦劫,但那些厢军偏偏要选在一个最为开阔的地方,真是奇怪。”凌雨也是不解道。
……
就在这边疑惑之时,南面那头的厢军中也有一人气愤难当。
“操他姥姥的,这群傻贼寇怎么就来了这么几个!”一个骑在马上、手握大长刀的军官恨声叫骂,说着,探身对旁边地上站立的一个男子问道,“——你怎么看?”
那人低声道:“赵都头,我若是那贼寇的头头,势必遣上几人来引开咱们,这样才有机会突围……不过,他们人手实在太少了,咱们至多给他几十号让他牵着鼻子走,但剩下还有两百弟兄,定也叫他无法脱身。”
“这么说,他们是一个都走不掉了?”赵都头一脸晦气道,仿佛他自己此刻不是厢军之人,却成了贼寇的一员。
“不能。除非……”
“除非什么?”赵都头急忙问。
“除非那里头有个神功盖世之人。”
……
再说北面几人。
法华沉吟良久之下,终于颇有些无奈做了一个计较。
“宿平!你与我去他们阵前射箭。你一射完箭就跑去东面的山脚,能引多少引多少,到了山脚就让马儿顺着山坡绕,看看能不能绕过去。——凌雨、云颜!你们跟在宿平后头,对方骑马之人也不过十个,你们见机行事,他们若靠近就打,离得远了就跑,不要恋战。——敢指!你与其他十二个兄弟今日可能就要暂且栽在这里了。盯住对方的弓手打!尽量不要让他们射倒咱们所有的马儿。”
“我们不怕!四寨主,那你呢?你可不能落在官府手里。”雷敢指道。
“不用管我,我待会儿射完,就跳下河滩。你们千万不要跟着下来!这一带河滩不似别处,全是淤泥,马儿跑得比人还慢。——你们若是有人骑马冲过去了,就别回头,直接奔去南岭……若是一匹马儿也没有了……凌雨、云颜,我们三个都有内力,到时候只有施展轻功徒步奔去了,那骑马的追来,******马,想来他们也拦架不住,不过这时辰就要延误了许多。”法华叹道。
“那就这么办!咱们走吧!”雷敢指一拎黑铁长枪,眼中寒芒闪过。
“记住,等到一百步,听我口令!”
“是!”
十七人骑马向着厢军冲去。
那对面的厢军见状,也都抬盾的抬盾,提枪的提枪,挽弓的挽弓。
两百五十步!
宿平右手紧紧按在了腰间箭囊上。
两百步!
宿平看着前方的目光陡然一震,心脏一刹那似乎提到了嗓子眼上,“咚咚”猛撞!
一百五十步就在眼前!
宿平突然朝后叫了一声:“敢指大哥,拿枪顶我!”
“什么!”雷敢指闻言,不由一愣。
“宿平!你干什么!”少年身侧的法华叱道。
一百五十步!
“停!停!快拿枪顶我!”宿平沉声而叫,一脸紧张。
“他要做什么!”舒云颜也是喝道。
法华与凌雨的眉头拧成了“川”字。
雷敢指见他如此着急,只好依言托枪,黑色枪头对准宿平。
后头的兄弟没有听到法华下令,却是无一人停下。
一百三十步!
宿平猛然开口大叫!
“邱叔叔救我!”
雷敢指、法华、凌雨几乎同时两眼一缩!
一百一十步!
“哈哈,小子哪里逃!”
法华突然一个靠马来到宿平身侧,飞身跃起,坐到少年身后,双手成爪扣向对方脖子。
“四寨主他……”舒云颜惊道。
“停!”雷敢指一个大喊,将她声音打断盖过,再横起长枪拦住后头的兄弟,这才对舒云颜道,“谁都不要出声!”
众人齐齐勒马!
九十步!
……
“什么名堂!”
整装待戈的厢军那边,赵都头瞪大了眼睛,一脸茫茫然。
“大伙住手!住手!”
就在这时,忽见赵都头身旁方才与他对话的那个男子跳了出来,冲到厢军前头,挥着持弓、捏箭的双臂,对那些厢军们大叫,紧张之色溢于言表。
顿时有小半数的厢军放下了兵器。
“邱老弟,我真他娘的有点糊涂了。”赵都头虽然这般说着,却也在马上把举刀右手朝后一按。
这回全部的厢军都住下手来,立足观望。
此人正是厢军步军副都头邱禁。
邱禁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回头向前走上几步,望了那马上的少年一会儿,似乎没看清楚,又再向前几步,盯了几眼,这才叫道:“那小子,可是湘水那边,王老汉家的王石头?”
宿平本来见了邱禁没来由地就两眼微红,闻言更是一愣,失声哽咽道:“邱叔叔!我是宿平啊!”
“什么‘树平’、‘草平’,我不认得!——你们这些贼寇,休来糊弄我!”邱禁骂了一声,居然真就转过身去,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
赵都头目光闪动。
“这朝廷之人,果然都是些无情无义之辈!”雷敢指暗骂一句,手中长枪紧了一紧。
法华却是哈哈一笑,眯眼道:“既然这位军爷不认得这个半路抓来的小子,那我便顺手宰了算了,省得累赘!”
邱禁闻言,双肩一颤!立时转过身来,手中的弓箭不知何时已然全开,遥遥对着七十步外的法华,口中厉声道:“你敢!”
“你道我敢不敢?”法华满脸凶狡之色,十足贼寇派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虚晃一招,借机背过身去暗地开弓,想要射我个出其不意!——嘿嘿,你这般煞费苦心,看来老子运气还真是不错啊,一抓就抓了个兵亲戚!——是也不是!”
“不错!他是我侄儿宿平!你若敢伤他,我身后的弟兄定叫你万箭穿心!”邱禁也发了狠话。
“原来如此!这邱副都头还真是一条有勇有谋、重情重义的好汉!……改天风雷寨事平了,得想个法子找些兄弟把他也架上山来入伙。”雷敢指心怀鬼胎道。
宿平陡然眼中泪水打转,却也只能咬牙忍住。少年自从离家之后,虽得风雷寨百般照顾,但是抬头不见父母,低头不见灵儿,现下听了邱叔叔真切明白的“侄儿”两字,顿时想起去年全家与他一起其乐融融的日子,一阵思亲之情。
“我说军爷,你也甭在强盗面前耍蛮横!——我倒是有个小小提议,不知你听是不听?”法华道。
“你说!”邱禁只能听其言。
法华开口道:“说起来,这小子是你的亲戚,却不是你那身后的弟兄们的,你心疼他,他们可不一定心疼……”
邱禁打断道:“你要我来换宿平,那便直说,不必那么多弯弯绕绕!”
法华哈哈一笑:“果然快人快语!那你便过来吧!”
那赵都头却不干了,后头大声道:“邱老弟!你可别干傻事!”
邱禁回头若有所指地笑道:“赵都头!这可不是傻事,是好事!”说完,一把扔掉手中弓箭,回头深深看了宿平一眼,才对着法华道:“我来了。”
片刻之后,赵都头似才幡然醒悟,一拍大腿喃喃道:“这邱老弟,可叫我越来越喜欢了,偏生那个死货詹纳司就是不放人给我。”
邱禁一路走到对方马前。
雷敢指一呼众兄弟围上前来,把邱副都头用枪头团团顶在中间。
邱禁这时朝着法华冷声道:“可以放人了吧?”
他的声音还未落下,只见法华一把提起宿平,就将少年扔在地下,丝毫不顾其死活,还哈哈一笑道:“咱们贼寇也是重信之人嘛!——这小子,我一路上早看他很不顺眼了,本来见他样貌端正,想卖去当个小牛郎!没料还有这般用处!好极、好极!——那么,军爷便请带路吧!”
邱禁哼了一声,朝地上的少年道了一句:“宿平,你快去边上。”
宿平爬将起来,一边看着邱禁,一边依言走开。
法华身下的“大硬”见到主人离去,也要扭头跟上,却被四寨主匆匆一个挽头,两腿齐夹,遏止住了。
“小心贼寇伤及邱副都头,大伙儿快快闪开!”赵都头一声令下,当先骑马靠向官道边上。厢军们急忙也跟着分退两旁。
十七马,十七人,当中而过。
不一会儿便出了一里地远。
赵都头远远看见那些贼寇放下邱禁,扬长离去,一挥长刀喝道:“骑马的,都给我追!”
几人嗒嗒嗒奔了片刻,就遇上迎面而来的邱副都头,却被他拦了下来。
“不用追了,他们已经逃远了。”邱禁面色颓然道。
“诶!”赵都头两眼望着那已不见一人的南方,好一阵扼腕痛惜,嘴里却是叫着:
“打道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