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学你爹,赶紧说罢!”红叶笑骂道。
“好。”雷敢指拉过宿平,并肩而立,朝两位寨主道,“宿平兄弟昨日上山之前,我曾答应要教他习武,正愁自己那一招两式不够人看,所幸两位叔叔抬爱,慧眼识良苗,——既然宿平兄弟是棵良苗,咱们自当以百倍之学加于其身,是以我恳请两位叔叔便同时来教他吧!”
宿平听着,感激地看了雷敢指一眼。可少年却有所不知,雷敢指向来都对红叶、法华以三、四寨主相称,即便老爹雷照峰,平日里也只叫他”大寨主”,这般攀亲讨好,却只为了一个被他拐来、才结识一天的兄弟,已可谓尽了全义了。
红叶却是摇了摇头,道:“一方习武,一方练箭,一人怎地可以同时受教于两人?”
法华鲜有地点了点头,作个深以为然状:“咱们练箭时,最烦那些个喜好哄哄之人,不得半刻清静。”
“两位叔叔莫躁,我说的‘同时’,只是要宿平兄弟两样都不落下,一天尚有八九个睁眼的时辰,至于是上午练箭、下午习武,还是上午习武、下午练箭,却是无妨。”
“巳时之前、未时之后,随我练箭。”这回是法华先说。
“凭什么好时辰都让你拱了?却叫我去顶那毒日头!”
“都已这般皮黑了,还怕晒白了不成?再说你这醉鬼,早间醒不来、晚上要喝汤,却不正好?——嘿嘿,不然你戒了酒瘾,我左右都依你。”
“不行就是不行!你少拿花言巧语诓我,我便是不让你得逞!”红叶见在对方话里找不出漏子,更是不愿拿命酒上套,于是撒起泼来。
舒云颜一旁看得好笑,却是灵机一动,开口道:“两位叔叔都不必争了,我看不如就由我明日把宿平兄弟带回南岭吧,想来我爹他定会喜欢的。”
此言一毕,雷照峰与黄鹤杳都是哈哈一笑。宿平却心头一震,朝雷敢指看了一眼,正与对方双目不期而遇,雷敢指挠头讪笑不已。法华似要开口,又忍了下去。
当下只有红叶叫道:“不可、不可!舒岭主向来事务繁忙,哪里还有心思去教宿平。——老四,你倒是说句话呀……”这大汉转头过去,却见那老四一脸老神在在,吃定自己的模样,木了半晌,这才摆手叹道:“罢了、罢了!老夫为了宿平,就让你一回,便在巳时至未时教习。”
“多谢三哥哥!”法华竟少见的抱拳嘻嘻一笑。
宿平此时对三寨主的好感再度大增,觉着这黑脸汉子虽然粗莽,却是个珍惜自己之人,但不知法华其实也是一般心思,可他深知老三性急,便顺势来个坐享其成。
“走了!兄弟们,开饭!”雷照峰见事已定,挥手叫道。
“又不是晚饭,不吃也罢……”红叶轻声嘟哝道。这风雷寨里可有规矩,寨里的弟兄分作两批,每天交换值守,轮班之人一个日夜皆不可沾酒,吃食都不在“风雷聚”内;而闲班中人也只有晚饭一顿才可在大堂放饮,只是翌日卯时一到,必将醒来。但凡有越矩者,轻则夜哨十日、禁酒半年;重则逐出寨门。红叶虽有那点卯不醒的特权,却也不敢去犯酒规。
那些人陆陆续续都走下了山顶,最后只剩了寥寥三人。除去宿平与雷敢指外,还有一个让人掏翻了所有口袋,颓然仰天躺地的叶陌路,嘴里只喃喃道:“我要报仇……我要洗手……”却是连那口铜镜也不见了,不知被哪个抢去做了抵当。
“敢指大哥,她……她明日真的就要走了么?”宿平问道。
“宿平兄弟,你将我留下就是为了这个?”雷敢指失笑道,“你且放宽心思、好好习武练箭,等你学有所成,我自然带你去见云颜妹子,还有舒岭主。——再说哥哥何曾又骗过你了?云颜妹子只是暂时回去,日后自然也会常来风雷寨走动。”原来昨日在那乌篷船上他与少年说的最后一番耳语,便是拿舒云颜做饵来诱,道是去了山头就有亲近少女的机会,不想才一转眼,她就要离开了。
“其实,我也就问问,没别的意思。”宿平微微脸红道。
“男人大丈夫,喜欢个女人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雷敢指大声道。
“敢指大哥,我与你商量个事!”宿平急忙打断道。
“你说。”
“我要你帮忙搭个大架子……”宿平于是把那引体向上所需之物都说了一遍,他今早做了一套俯卧撑,却没练跑,只因不想呆在风雷寨这一年荒废了邱叔叔的教导,便开口请求道。
“行,不就一夹菜的小事么,包我身上。”雷敢指搭过宿平的肩膀,也不去管那叶陌路,就双双下了山顶。
正走到“风雷聚”,就见三寨主红叶劈开两腿,一手端碗肉汤水,一手抓个焦黄大锅巴团,大剌剌地坐在那石阶之上。
“宿平,赶紧吃饭,吃完咱们开练了。”红叶抬头道。
“红叶大叔,邱叔叔让我每日午膳之后小睡一会儿。”宿平回道。
“少睡一天不打紧,就只今日,过了今日我都随你。”红叶一口咬在那大锅巴上,吭啪直响。
宿平只得点了点头,与雷敢指绕过三寨主。方才进入大堂,少年便轻声问道:“敢指大哥,红叶大叔为何如此着急?”
“他自然着急了。若是一不小心过了时辰,你的第一个教师便是四寨主,而不是他了。”雷敢指一下道出了原委。
宿平登时哑口,却也暗自窃喜,心道:“我何时变得这般抢手了?”
风雷寨没了水酒的伙食倒也普通,只一些萝卜白菜黄豆肉汤,难怪三寨主宁愿蹲在外头、只吃个蘸了盐的大锅巴,也不愿去闻那满堂的素味。宿平只记得邱禁的嘱咐,要把身子养高养壮,倒也不挑,一边还听雷敢指唠叨那五寨主一浊之事。原来那女寨主在山之时,偶尔兴致突发,还能做个一两顿好菜好饭,给一众兄弟解馋,叫人念想不已。少寨主说得直流口水,小兄弟听得一脸神往。
过了一会儿,刚放下筷子,便听门外一人大喊:“宿平,咱们练武去了!”
宿平问了雷敢指一句“去不去”,雷敢指摇头,少年于是告身站起,走向那倚在廊柱上的红叶。
三寨主领着宿平又望山顶走去,路上还碰到了下山的叶陌路。那猥琐汉子才几刻不见,又仿若换了个人,精神抖擞、步伐轻浮,还大声地与红叶打了个招呼,笑嘻嘻地看了宿平一眼。少年也是微笑点头,却都没有说话。
到了山顶,红叶把身子一转,伸出一只大右掌对着宿平,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来,你朝老夫掌心打上一拳!”
少年一楞,但也没太过迟疑,就把拳头捏紧,笔直打了出去,却是未出全力。只是这一打,顿觉拳面被什么东西磕了一下,隐隐生痛,宿平皱眉定睛一看,却是红叶手心的三个硬老茧在作怪。
“太轻、太轻!双手一起来,用尽全力,连发十拳!”红叶不满道。
“好!”宿平虽无脾气,却有倔气。不过这次他学乖了不少,每一拳头都击在了四寨主掌心正中,并未再触到那几个老茧,却是拳拳到肉,渐打渐强。十拳方毕,宿平收手而立,不急不喘,耐力可见一斑。
“不错、不错!老夫昨日说你小小年纪便有一身好力气,果然没有看错了人。”红叶哈哈一笑,转而又问,“你打过几回架?”
“……只打过两回。”宿平闻言一怔,不过却是没有多想,这两回偏都落在了王小癞子的头上。
“太少、太少!练武之人,要把那打架当饭吃,不然纸上谈兵,哪来寸进?”红叶摇头道。
宿平只听他说,并不开口,心中却想:“这话未必是真……那小癞子天天打架,还不是两次都被我打倒了?”
三寨主见宿平低头不语,以为他正在反思,自然很是受用,当下拍了拍少年肩膀宽慰道:“不过你既碰上了老夫,老夫便把那几门得意的拳脚之法都教了你,你用心去学,今后便可以横着走了。”
宿平连忙点头称是。
“咱们便开始吧!——老夫不喜那些循序渐进的玩意,什么扎基马步统统省去,什么三流四流也全不要,要学就学好的、精的!少年光阴不可废,先来一套‘刑屠拳’!”
说着,也不来提醒宿平,自己就大步走向场中,一个挺身站定,嘴里突然喝道:
“孟婆汤浓!砸脑!”
红叶猛地跳起三尺,空中一抡右拳,砸将下来。
“周公不解梦!撬下巴!”
卜一落地,左拳又跟着向前上击出。
“午时三刻鼓!捶胸!”
两拳回收,顺势沉击。
“黄泉路用脚!碎肩!”
双拳骤收,再朝前,直打。
“阎罗殿下跪!断腿!”
一个绕翻,一脚踏地,一腿轮转,跌身回拳。
“油锅滚背!”
两脚站定,一路起身,一路短拳平平疾出,越打越快!
“极乐缠绵!击腰”
接着一个马步跟上,两拳环抱!
“最后一式!投胎再看清!”
却是把那双拳撑掌,斜里往前一插,成爪,十指交扣,一个虚抱,望回一扯,顺势再站直身体,大脑袋“嘿”一声就朝下猛顶而去。
话说这套拳法虽然招式分明,却是打得极快,以生风之势一气呵成,令宿平仿若又回到了看邱禁连射三弦弓的那日正午,口干舌燥、呼吸不畅,更兼之红叶每打出一式,便叫出一个名头,名名骇人,声若响雷,真好似乃监斩执令、判官宣罪,顿叫人生出一股廷威不犯、森罗不欺的颤胆惊心。
三寨主一个收势吐气,回到宿平面前,见他这副模样甚觉满意,笑道:“如何?看清了没有?”
“看了个大致吧,”宿平回道,“只是红叶大叔,那‘孟婆汤浓’是个什么意思?”
“哈哈,这是‘刑屠拳’第一式的拳名,——等你功力有成之时,如那般跳起一拳砸在人家脑袋上,立马叫他脑浆迸裂。——那脑浆自然比汤要浓了,是以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啊!……那‘周公不解梦’呢?”
“这下巴经脉连着耳根也通着脑袋,一拳上打,磕掉牙齿不说,保管震得他晕厥过去,更甚者当场横死,便似做了一个周公也解不醒的梦。”红叶道,“还有那‘午时三刻鼓’,大捶拳头擂碎人胸;‘黄泉路用脚’,却不用手,便把他的胳膊连肩废去;‘阎罗殿下跪’,到了阎王那自然要跪,便翻身断他的腿;恶人到了阴曹地府,自然要下油锅,暴拳连打,叫他尝尝‘油锅滚背’的滋味;洗尽恶行,就入了极乐,双拳抱腰一击,缠绵无限,便是‘极乐缠绵’;十八年后,可往生投胎,站在云上须擦亮眼睛,低头望下看清这花花新世界,他不低、你就帮他低,咱头亦如大拳,捶其后颈,这便是‘投胎再看清’!”
宿平一边听着,一边冷气连抽,却见红叶神态自若,于是问道:“红叶大叔,你可曾对人用过这‘刑屠拳’?……有没有打死过人?”
“用倒是常用,不过近年下手也留了分寸……真打死人嘛,也只一回。”红叶道。
“那人是个干什么的?是坏人么?”宿平追问道。
“什么‘那人’,是那群人!三十七条人命哩。”红叶正言道。
“三十七人!一起死了?”宿平惊道。
“是的。不过都是些该死之人,是以老夫也杀得起兴。”红叶不以为意道,“——若是你碰上四个男人正在强暴一个良家女子,又会做何打算?”
少年面色微微一红,却是立即斩钉截铁道:“自然是要制止了。”
红叶点头道:“那便是了!老夫非但制止了那四个人,还把他们痛打了一顿。……只是方才救下那名女子,没出几里地外,又被一群人堵上了,原来都是些叫来的帮手,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七人。老夫见他们各个手里提刀带棍,自称是筠州‘新昌门’里的爷爷,话一出口就要取老夫性命。既然那些爷爷们找上了地府的判官,岂有不顺路送去见见阎王的道理?于是老夫便收了那三十七人的性命,辗转入伙风雷寨。”
“原来还有这些曲折……却不知我若有了红叶大叔这等本事,能否杀得如此爽快?……想来是不能的了……那些人虽然可恶,但也各有家室,他们的爹娘妻儿得知死讯定然痛心疾首了……哎,这‘刑屠拳’好生凶险,我到底学是不学?……”
宿平正想间,却听红叶道:“你怎么了?”
少年蓦然抬头,看了三寨主一眼,道:“红叶大叔,这刑屠拳能增力气吗?”
“打拳就是练身,哪有不增力气之理?更何况咱们这套拳法乃是外功中的异数,你只看老夫这身肉板便知!”红叶拍了拍胸前的凸起道。
“那……这拳法……能不一出手就要人性命么?”宿平又问。
“老夫方才已经说过了,下手留些分寸,自然便能饶人不死了。”红叶哈哈一笑,突地又翻了翻眼珠叫道,“——不对、不对!差点就被你给带进去了!——你还没学到本事呢!就想要人性命?你道别人都是傻蛋、蠢蛋、王八蛋么,不长脚不会动?即便是练到老夫这般身手,要碰到了那贼猴儿一般的老四,一个不小心也得吃憋;若是遇上了大哥那样的对手,就更没法打了……好高骛远、太高太远!”
“自己可以把控便好,否则伤了、杀了别人,又给家里惹祸……我只把这拳法学来防身、长力气,明年去考禁军,也算多了一份凭仗……”宿平心中想通了关节,嘴上却是应道,“红叶大叔教训的是,我日后一定脚踏实地。”
红叶点头道:“闲话不多说,你先照着练上一遍。”
宿平于是上前两步,这刑屠拳也没个起手,只见少年一个起跳,把手捏拳一砸,说打便就打了。
拳才八招,宿平学的也是有模有样,令得边上的三寨主时而点头一笑。不一会儿就到了最后一式“投胎再看清”,少年刚把双手虚抱回扯就要顶头撞去,却听红叶叫道:“连着再来!老夫不叫你停,你就别停!”
好一个宿平!闻言立时领悟,头才堪堪点下,就把双腿再屈,向前一个跳跃,竟是毫无阻涩地又连上了第一式“孟婆汤浓”!
“好!”红叶亮眼大声赞道,“下巴在前上!”
“往下六寸是胸口!”
“快收!分拳!肩在两上侧!”
“下翻身!轰其后腿!”
“脚站稳,挺起身,拳不停,只管朝背打!”
“马步带冲向前,俯身,刚好打他腰!”
“抱紧不松手,头捶!”
“再来!”
“气势、气势!每打一式,喊一‘杀’字!杀、杀、杀!”
这刑屠拳的最后一招,本来就是拼命的架势,宿平每回把头一顶,直觉气血翻滚,全望脑袋里冲去,当下听到“杀”字,顿时也跟着叫了出来。
“杀!”
这不叫不打紧。一叫之下,那郁积之气也仿佛找着了宣泄之口一涌而出,畅快淋漓,接着便越打越快,越喊越响,转眼就是六个往复,更不见一丝呆滞。
“奇才!奇才!虽说只有六七分形似,却打出了十分的拳意!”饶是红叶素来自命不凡,也暗叹连连,“果如云颜侄女说的那般,这小娃娃乡农出身,未历世练。——老夫依然眼光犀利,哈哈,练武之人,要的就是这毫无杂念的赤子之心!”